001
姜易轉動眼珠看了自己的身體一眼,在嘈雜的病房中輕聲說道:“能不能請他們出去?我不想被人打擾。”
關門聲響起,病房安靜了下來。
“我們一直相信你對自己的精神狀況異常了解。但是請相信我,如果你再不開口的話,我們很可能放棄對你的治療,你将不會再得到我們如此悉心的照料……我們是懷着善意的。”
“我明白……能請您也出去嗎?王主任。”
“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幫……”
“請把門關上。”
“也許我們能……”
“謝謝。”
關門聲再次響起。
“時間不多了嗎?”姜易閉着雙眼躺在床上,在束縛衣中扭了扭,随即一動不動,仿佛植物人。
“再給我一次機會就好。”
像是病房自己發出的聲音。
002
濤濤是孤兒院的孩子,七歲時被領養,正式更名爲蘇期。二十多歲的蘇期正值人生最自由的階段,原本溫和腼腆、孝順節約的他卻因父母的突然離去而被打回了原形——沒有安全感、帶着兩分迷茫兩分怯懦三分孤寂一分冷漠,行屍般活着。
餘下的兩分,與幼時不同的是,眼中不時閃過的期待,已然變成了隐晦的怒火。
一年前,蘇期的父母受孤兒院邀請,參加一起以“愛心家庭”爲主題的座談會。一天以後,以《茂縣兒童福利院189名師生幼兒離奇失蹤,現場勘查疑似死亡》爲題的新聞便占據了各大媒體的頭條。
一年中,警方展開了多次調查,也隻是發現了39處微量血迹的存在。對比後的結果裏并沒有蘇期的父母,但,估計一樣是兇多吉少。
這宗案件最終也隻能是不了了之。
直到近期,警方才徹底取消了對茂縣兒童福利院的封鎖,于是蘇期在處理完身邊的瑣碎事情後,便隻身回到了家鄉。
總是要親自去看一看的。
003
山裏的黃昏總是伴随着霧,這是蘇期對這所孤兒院、對這座山丘根深蒂固的印象。一年中除了少數的幾天之外,這裏仿佛被陽光遺忘一般晦暗。
蘇期明白,這其實是孤兒院的選址問題。孤兒院坐落于山丘的一角平地之上,兩側山壁内凹,建築群兩面環山,還偏偏背朝着太陽——若不是大晴天從山的缺口處能透進陽光,沒有誰能常年住在這裏。
天氣已入深秋,涼風夾着幾片枯葉自蘇期身前飛過,打在孤兒院門口躺椅的布片之上,枯葉碎裂,窸窣之聲輕響。
蕭索到沒有蟲鳴,荒涼到沒有鳥叫,樹上枯葉也所剩無幾,再也發不出平日裏的簌簌聲響。
躺椅後面“茂縣兒童福利院”幾個字也早已斑駁不堪,牆面開裂掉皮,院内有些許雜草,不是特别茂密,卻也不稀疏——整個孤兒院像是被遺忘了幾個世紀,卻又與以往一般無二,怪異至極。
蘇期走進了大門,打開窗戶,自圍牆後的門衛室内翻出了警棍、消防繩、手電筒這三樣有用的東西。擺弄了兩下,确定手電筒餘電充足後便把它和警棍一起挂在了腰側備用,把消防繩放進了包裏。
他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麽,但他也不想當遇到了什麽後卻束手無策。
門衛室旁的停車場空空如也,警察已将汽車、電動車悉數還給了繼承者。孤兒院内剩下的設施估計也要被分配,至于線索……蘇期搖了搖頭,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這被搜了一年的地方找出什麽來但……總是要找一番的……趁着孤兒院還保持原樣。
004
快沒時間了。
蘇期不明白究竟什麽人會在這莫名其妙消失近兩百人的偏僻地方,在這個鳥不拉屎陽光都照不到的鬼地方進行投資。
他知道這個消息後,便請求警方在重置這個地方之前進來一趟,他們隻是擺了擺手告誡他不要偷東西後便大方地同意了。
快沒時間了。
蘇期蓦然焦躁起來,就在這時他的全身一涼,一種怕自己被什麽東西發現的情緒莫名其妙地湧了上來,一聲輕笑自空中傳來,仿佛在嘲笑,仿佛是不屑。
蘇期面色冷了下來,并沒有對突如其來笑聲做出特别的反應,而是一語不發地走過了一個被扇形花壇包圍着的小廣場,輕步邁進了面前的樓中。
這是正對着院門的建築——醫療、行政辦公樓。
一進入其内便是一個空曠的服務大廳,除了前台、承重柱和牆邊的幾張長椅之外别無他物。
“茂縣兒童福利院服務廳”與一些陽光童趣的詞彙寫在前台後面的影壁(類似屏風的牆壁)之上,四周的牆壁上則是各式各樣的塗鴉、縣裏市裏頒發的方形獎牌、一些先進事迹等等。這是專門用來接受資助、采訪與合照的地方。印象裏,他們玩捉迷藏在這裏亂跑,被抓住後站在牆前乖乖接受訓斥,當時前台的小姐姐笑得很開心……
蘇期想起了往日發生在這裏的一幕幕。被父母領養時,他們就是在有向日葵塗鴉的牆前拍了張合照。當時父母蹲下身輕輕地搭着他的肩,他笑得很腼腆……
影壁正後方是診療室,左右各有一條通道,右側是急救室、檢查室等醫療區,左側則是接待室、檔案室、機房之類的文件區。
蘇期打開自己帶來的軍用手電筒,自左側繞向影壁。就在他踏入因爲缺少陽光而略顯昏暗的樓道時,腦中一暈,眼前的空間猛然扭曲了起來,連色彩都扭曲了起來,就像裸眼觀看紅藍3D電影一樣,各種顔色被強行分離開來,整個世界紅藍灰一片,許久才再次重合在一起。
蘇期後退一步悶哼出聲,右手捂頭,閉着眼左右晃了晃,許久才恢複。
又對着腦袋輕捶兩下後,他放下了右手,漸漸擴大的餘光中悄然多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悄無聲息地立于前台,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呆滞地微微搖擺着身體。
如果她還有身體的話。
蘇期驚訝于自己的‘習以爲常’,先是不可思議地看了自己握着手電筒的手一眼,随後才擡起頭轉身打量着那道身影。
是那個前台的小姐姐。隻是此時她的模樣已年近三十,且渾身沒有一絲血色,就像一具沒有血液卻依舊飽滿的屍體一樣。
蘇期緩緩走了過去,喉嚨上下動了動,嘴唇微張,有些緊張。
他仔細地看着眼前連眼珠都不曾轉動的漂亮女子。
當年的少女如今卻身着白色襯衫和職業包裙,鬓角發梳得一絲不苟,畫着淡妝,細長的秋波眉、濃密而修長的睫毛也掩不住那極爲空洞的眼神,而那看起來時刻面帶笑容的仰月口點綴在這樣的眼神之下,着實有些詭異。
最不容忽視且讓人挪不開視線的,卻是她自臉頰延伸到鎖骨的疤痕。
疤痕的處理極爲粗糙,仿佛隻是爲了把外翻的無血皮肉拉在一起,而采用不知名的劣質線三五下就縫合一樣。
但不得不說,原本堪堪能稱爲漂亮的她,加上這道猙獰的疤痕後,仿佛平添了無數魅力般,能吸引人全部的心神。
蘇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左手緩緩上舉,不由自主地想去觸摸那道傷口。
冰冷的觸感瞬間激醒了蘇期。他猛地縮回了手,像回魂一般四處打量,左手在衣服上摩擦着,指尖略有些黏的感觸令他一陣不舒服。
他猛然轉身望向了辦公樓大門,路燈下,充滿灰塵的膠狀光柱靜靜地罩在躺椅之上。
居然,已經深夜了。
還是說,有其他的原因?
外面的天空布滿了濃、厚、重、異常低垂卻依舊留有空隙的漫天烏雲,烏雲下的淡淡白霧就像一隻吞天巨獸呵出的白氣一般,壓抑,又不安。
蘇期感到有些缺氧,嘴唇微張,吸氣的時間不知不覺中加長了。
确認身後的環境後,蘇期再次轉過了身。女子依舊站在哪裏,沒有任何異常,但蘇期已經明白,這是一具屍體,而不是什麽幽靈。
有緊張,也有恐懼。但恐懼的來源卻不是這具突然出現的女屍,而是蘇期心頭那種仿佛早就存在且紮根于心底、對怪異事件理所當然的心理反應。
真是奇怪,卻仿佛又不值得奇怪。
蘇期面色不變,轉身靠在前台上,一邊感受着自己對自己這突如其來的陌生感,一邊靜靜地望着路燈下的躺椅。
一切都很安靜。
蘇期的手開始有節奏地敲打着前台。
一下,兩下……
十下,二十下……
005
遠處傳來了響聲,蘇期眉毛一挑,擡眼看向遠方的黑暗。
是腳步聲。
腳步聲不急不緩極有節奏,每一步踏出的聲音都透露出主人内心的自信與堅定。
路過路燈時,她淡淡地瞥了躺椅一眼,蘇期則趁此機會清楚地看到了來人。
普通的圓領T恤、白綠相間的輕薄夾克外套、緊身長牛仔褲、運動短靴,再加上一頭罩在鴨舌帽裏的波浪長發……
富有朝氣的裝束,時尚得與此地格格不入。
她的到來像是要刺破這個沉悶的空間一般。這種掙紮、這種不平穩讓已經适應此地氛圍的蘇期不經意間皺緊了雙眉。
她沒有絲毫遲疑,也沒有任何停留,就像一名久經沙場的女軍官閱兵一般向蘇期走來。
但這裏可不是軍隊。
“我聽說這裏要重置,就連夜趕了過來。”女人同樣面無表情,剛一踏進辦公樓便開口說明情況:“96年新生兒,宋唯。”
“我可不記得同年中有誰變得這麽酷。96年新生兒,蘇期。”蘇期盯着宋唯美麗的雙眼,與她相比,還是身後的那具屍體更令蘇期舒适——宋唯耀眼地有些過分,她的确不适合這個地方。不适合環境的,就不受歡迎。
“我也不記得同年中有誰變得這麽冷漠。”宋唯淡淡地看了蘇期一眼,聲音戛然而止,似乎還有些深意沒表達出來。
她徑直走到蘇期身前,瞥了一眼蘇期身後的屍體,自夾克中取出兩枚對講機說道:“軍用對講機。在這裏手機沒用。”
“你來過這裏,你看得見她,而且你知道今晚會有一個人在這裏。”蘇期沒有接,也沒有拿出自己的手機來确認她的話。
宋唯沒有說話,把對講機塞進蘇期衣領,輕輕摸了一下前台女士的臉,自影壁右側走了進去。
大廳暗了下來。
蘇期背靠前台,許久後歎出口氣,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自影壁左側走進了通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