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有多長面具需要保養的人,她向來是需要精打細算,連吃食都需要蹭着過,她一連悶了兩個小元宵,将瓷碗一放,甕聲甕氣的道:“我倒是不知道你這般有錢,真是叫人好生羨慕。”
那花錢如流水的速度讓這位曾經身份顯赫的人嫉妒得紅了眼,結果卻是差點兒被湯圓噎着,狠狠的抽了兩下。
“呃——”悠長又悠長的打嗝聲在小院子裏不曾斷絕。
李慕歌相當優雅的吃掉一碗湯圓,又擦了擦嘴,溫聲道:“我記得,你那張皮子可是坑了我不少錢。”
登時,千銜猶如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炸毛了:“我那面具和這破珠子可不是一個檔次的,這破玩意兒能做什麽,給你一個全新的身份?”
“辟邪。”李慕歌抓着珠子研究了半天,事實上除了雕工粗糙一點,和她打碎的那一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她懷疑這就是那和尚的練手之作。
可爲了維持自己那點兒岌岌可危的面子,她表面上相當淡定的道:“若是你能找來了然大師開了光的珠子,我給你五十兩也行。”
千銜非常震驚的直立了身體,下意識的做出一個小手指掏耳朵的動作,不過似乎又覺得不怎麽體面,僵直了片刻重新坐直,卻又迫不及待的往前傾身:“你是說,這個劣質的破珠子是被了然大師開了光的?”
李慕歌也不怎麽卻定,半眯着眼道:“應該錯不了。”
就是那大和尚和傳聞中的高僧實在出入太大了些。
千銜全然當她說的都是真的,品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違心之言:“大師這……真是不拘一格。”
不拘一格?
李慕歌跟着揚了揚眉毛,到不覺得對方是大氣,就沖那五十兩銀子,高僧的風範也如同從高空墜落的琉璃,稀裏嘩啦的碎了一地。
那所謂的上清寺高僧,倒是生了一副奸商的心。
隻是高僧盛名在外,連千銜這等人物都十分敬佩,原本遭受嘲諷的珠子像是什麽蒙塵的寶物,在蹩腳的馬屁中吹了又吹。
李慕歌聽着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将珠子攥在手中,開始攆人:“飯吃了,東西也看了,你是不是也該走了。”
“這麽着急做什麽。”千銜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今日一别,以後指不定就見不到了,你就不多看看我?”
那語氣,真像是個将死之人,将不久于人世一樣。
可她口中真真假假習慣了,李慕歌一時半半會兒也分辨不出她這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在唬自己,半晌才問:“你這是……要去哪兒送死?”
相當直接的問題。
讓似乎在準備措辭準備逗弄她的千銜都噎住了,無奈的捂着臉哆哆嗦嗦的悶笑了半天,喘了一口大粗氣才道:“你這話……罷了罷了,告訴你無妨,你可知道,今日皇帝在皇陵遇刺一事?”
李慕歌沒應,臉上分明寫着“你看我這樣子像是知道嗎”的模樣。
千銜恍然:“哦,對了,你今日去見小魚兒了……這麽說吧,今日元宵,本該是祭祖的老日子了,隻是聖駕剛到皇陵,就沖出了一群鬼面人,慕容泠那個王八蛋救了那老混蛋一命,自個兒受了傷,如今回了府邸之中修養。”
李慕歌想幾個月前她捅了慕容泠一刀子,深刻察覺出了這兩人還有一層超出了淡薄的血緣關系的關系,例如說——仇人,至死方休的仇人。
可這仇恨來得莫名其妙,至少她是不知道因何而起的,千銜在契丹待了足足十年,離開的時候,慕容泠應該還是一個不及弱冠的少年,兩人的交集,不應當太多。
她并不希望對方因爲一個不值當的人将自己的命給搭上,斟酌道:“你若是要報仇,大可以有其他的方式,我們能讓他去守半年的皇陵,自然也能讓他陷進污泥裏。”
千銜粲然一笑,手指歡愉的在桌子上扣扣的敲出一段小調的節奏,語氣卻比這春寒料峭的日子更爲冷冽:“我見不得他活下來,這日子忍了是一日又一日,也該是忍到頭了。”
那嬉皮笑臉的神情之下的猙獰仇恨破土而出,千銜克制住了,單手捂着雙眼,像是說故事一樣,慢悠悠的道:“我那丈夫……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兩任丈夫,一個是叫耶律木,是個老頭子,我嫁過去的時候,他還有兩個側妃,年輕貌美,深得寵愛,成婚那一日,還是他兒子來迎接的我,此後我就被冷落了,這是件好事情,畢竟我可不願意去服侍一個糟老頭子,過了一年,那老頭死了。”
千銜面上露出一陣痛快之色,她仰躺着,回憶了一陣子,又繼續道:“我和耶律述齊成婚了,也就是那老頭的兒子,成婚時迎接我的那個,黎圓這小子……是我生的,當時内鬥得厲害,我們完全封鎖了他的消息,一直由心腹養着,除了心腹,誰也不知道,他是契丹的小王子。”
“本以爲日子就這般過去了,耶律空也翻不出什麽太大的浪花,卻生生的被這皇宮之中的人毀了。”千銜似笑非笑,神情難看得可怕,喉嚨像是被什麽哽住了一半,剩下話遲遲沒有說出來,良久,她放棄的歎息了一聲,“罷了,我過來,是同你說一聲,若是天有不測風雲,這孩子就送你了。”
“那耶律空呢?”李慕歌問,“你殺了慕容泠,耶律空又誰去殺?”
被籠子困久了的人,都帶着一種魚死網破的掙紮心态,可背後的問題卻是血淋淋的尖銳。
“你手中有着契丹首領交接的圖騰卷,耶律空窮追不舍,你将他交給我,難道就完全放心?”李慕歌并不是很想接受這個爛攤子,“我身邊的人,窮兇極惡程度,可不必耶律空簡單。”
她殚精竭慮的想要離開,未嘗不是在替兩個孩子做打算。
千銜嘴角勉強的笑容都在這一聲聲的诘問之下差點兒維持不下去,她自暴自棄的攤在那兒道:“身爲王的子嗣,他已經可以承擔起自己身份需要承受的重力,耶律空,就交給他吧。”
李慕歌冷嗤了一聲:“八歲的孩童能做什麽?你是叫他去送死?”
“夠了。”千銜眼眶泛紅的瞪了她一眼,“你不用這般激我,我已然決定了要去……慕容泠如今不死,以後隻會更頑強,說什麽,我也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她臉上帶着破釜沉舟的必然決心。
勸阻的話,她再也聽不進去半分。
啓程在即,千銜甚至不願意再聽她的一句勸,匆匆扔下一句“照顧好他”,便離開了這間小小的院子。
外院的小孩兒站在門口,神情不悲不喜,手中的獠牙面具摔在地上,蔓延出一道裂痕。
黎圓小大人的道:“我看見他走了,這幾日我就住在這裏嗎?”
“是在她回來之前。”李慕歌糾正道,“在她回來之前,你都得住在我這裏。”
黎圓哦了一聲,往門口看了看,小小的身影撿起面具,蹲到門邊不知道做什麽去了。
李慕歌隻聽見外面傳來孫瑜的驚訝。
“湯圓,你哭了?”
“誰哭了,你沒看見這些螞蟻快幹死了嗎,我在下雨。”小孩兒的聲音略顯暴躁。
“那你把雨水收收,螞蟻的家要被沖走了。”
“收不了,今個兒發洪水了。”
千銜要做的事情再簡單不過了,就是把匕首往二皇子的脖子上一抹,簡單了事。
被關在皇陵近半載,二皇子府門庭冷清,守衛也并不嚴謹,這是最好的動手時間。
一道灰色的人影擦過走廊,往進進出出的正院進去,沒人攔住她,她端着一碗藥,順利的潛伏了進去。
屋内還有些女子的嗚咽聲,千銜将藥碗放在桌子上,恭敬道:“皇妃,藥煎好了。”
“拿來吧。”女子傳來濃濃的鼻音,千銜端着碗過去,利刃就抵在碗的下面,她會趁着這個機會,直接抹掉床上那個人的脖子。
女子伸手接過碗,道:“我來喂,你下去吧。”
“是……”千銜手中利刃抽出,可這千鈞一發之際,有一道利箭竟是直接從門外射來。
箭對準的方向,正是她的腦袋。
千銜爲此不得不偏開,手腕一轉,匕首割在慕容泠的手臂上。
熟料床上的人竟是猛然睜開了眼睛,猶如出籠猛虎,神采 精神,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起身,抽出枕下長劍對着千銜砍去。
“等了你許久,你還是出現了。”他猶如一個收網的漁夫。
千銜看了看後面,再看了看慕容泠,終于明白自己着了道。
二皇子妃還被蒙在鼓裏,驚喜交加:“殿下,您沒事?”
“等會兒再說。”慕容泠目光緊盯着千銜,“等的就是你,本殿下起初還不信,有人要殺我,沒想到是真的,煩請先生同我一起,将這人抓住。”
千銜腳步動了動,直接從大開的窗戶處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