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三皇子自個兒不挑明,李慕歌這個半吊子也就裝模作樣的品着茶,隻不過她既道不出此茶的出處,也說不出茶中意境,喝了半天,唯獨憋出兩個字——好喝。
三皇子哪裏能不知道她在裝蒜,可自個兒好歹是東道主,再加上時間珍貴,不能再拖,便起了頭道:“汝陽的事,暫且不說,其實今日找李姑娘來,我也是還有一件事……”
李慕歌放下茶杯,附耳傾聽,眸色認真。
裝蒜的人眸色清澈如水,三皇子一瞥,到嘴邊上的話差點兒就說不出去了,可一個能夠不過在半載春秋就能連升四級,打破仵作桎梏,坐到大理寺司直的位置,又豈會這麽簡單?
頓了頓,他面色如常的道:“姑娘大才,孤老師常常贊歎有加,更想着若是能得姑娘輔佐……”
“殿下。”李慕歌根本沒想到他如此迂回的找到自己,臨到頭來卻如此直接,這一記直球打得她頭腦發懵,不得不阻斷了對方接下來的話,“殿下可能有所不知,我已經向大理寺遞了辭呈,可能再過不久,我便要回鄉下種田去了。”
“姑娘要回去種田?”三皇子的面色不由變得古怪起來,不确定的跟着複述了一遍。
他不大确李慕歌這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話。
李慕歌:“殿下不知,我那弟弟,身體不好,京中事物操勞,多有不便,我便遞了辭呈,打算帶着弟弟回去好好修養修養。”
她倒是真的這樣打算的,也不遮遮掩掩,若有人問起,這個借口大大方方,也沒人能攔住她,除了穆長鴛。
一日爲師,終生爲師,她到底不能罔顧對方的一片心意。
三皇子呷了口茶,狠狠的清了清喉嚨,這才壓住震驚:“沒想到……姑娘如此重情義,你那位弟弟,可還好?”
“倒也還好。”李慕歌輕笑道,“隻是近來才認回來,還同我略有生疏。”
三皇子順勢寬慰道:“到底是血濃于水,親人見,也不會有太大的隔閡……這棋局,也沒什麽可走的了,不若撤了,我同姑娘再重新手談一局?”
到了這個份兒上,李慕歌識趣兒的沒有再拒絕,收了白子,讓對方先行。
她雖然算不得什麽臭棋簍子,卻也不是什麽高手之輩,下得中規中矩,赢了一盤,輸了一盤,便起身同對方告辭。
“天色不早了,今日元宵,家中還有親人等着,下官便先告辭了。”兩盤棋下來,李慕歌對這位三皇子的感官定格在四個字上——正人君子。
行事坦蕩,光明磊落。
三皇子咳嗽了幾聲,道:“前些日子摔了腿,不良于行,便不送姑娘了,阿閑……你替我送送姑娘吧。”
一直守在邊兒上的柳行舟應了聲是,手順勢微擡:“李姑娘請。”
禅房的門開了又合攏,李慕歌便停了腳步:“柳大人,送到這裏便行了。”
柳行舟笑道:“若是李姑娘擔憂此次見了殿下的事會傳到太子殿下的耳朵裏,大可不必擔心,我在朝堂之上,并未明确的站隊。”
又是一記直球。
李慕歌無語凝噎,半晌才歎氣道:“我一個已經辭官的人,還怕什麽,柳大人這樣說,若是哪日叫人發現了,這第一個懷疑的豈不就是我了?”
“那當然不會,支持殿下,并未讓我覺得不能言說。”柳行舟将三皇子的令牌遞給她,“這是殿下的心意,姑娘若是有急事,令牌可以一用,姑娘不用這麽急着拒絕,縱然姑娘拒絕了殿下,可殿下卻不願同姑娘爲敵。”
這已經是莫大的善意了。
這位前任狀元郎能言善辯,說話正中紅心,李慕歌拒絕不了,随着一句脫口的“多謝殿下”,燙手山芋的令牌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她又再三道:“這裏即可了,大人不用再送。”
多次拒絕,柳行舟也順着她的意,止步于禅房門口。
燙手山芋塞不進嘴巴裏,李慕歌就隻能眼不見心不煩的塞進了荷包裏面,來時是什麽樣,走的時候還是什麽樣,寺院之中誦經聲于風中送來,卻不能讓她有一點點平靜。
非此世人,又何必和此世有這麽多的牽扯呢?
禅院外是一片竹林小道,分岔路,一條出路,一條死路,她方才走到岔路口,便被人截住了。
“施主可要算一卦?”
和尚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衣,人高馬大,一張圓臉十分端正,也相當面熟。
李慕歌險些被氣笑了,心想這也算是另類的“山來就我”了,溫言軟語的詢問:“大師,您看看,這路有兩條,若我走了這一條,占了道,您看看,是否要走那一條?”
和尚笑而不語,歪頭看了看,蓦然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才又道:“路不同,所到之處便不同,走哪條路,全然在自己選……我看施主愁雲籠罩,心事頗重,且當知,執念已成,該當及時放下。”
李慕歌品味了一下,心道這和尚感情覺得指錯路不在他,而在她自己走錯了。
她心裏懷疑這是個假和尚,不過佛門之中,不好鬥争,她心底啧啧了兩聲,到底是打碎了牙吞下了肚,不想找回場子,腳步一歪,打算繞過這個和尚離開。
奈何和尚雙手合十,忽而道:“因果輪回,各有定理,天之善報,前生莫留戀。”
那一刻,李慕歌猶如雷劈。
原本故若磐石的僞裝像是玻璃窗戶,被人砸了一顆石頭,頃刻之間便布滿了蜘蛛網一樣的裂痕,蘊含在内裏的魑魅魍魉借此機會,忽然就反撲出來。
她近乎控制不住自己猙獰的面孔,隻能垂着頭,将自己隐藏在那竹林的半面陰暗之中,“我想請大師替我蔔一卦,便蔔……我這條命,上蒼何時會收回去。”
竹林裏面隻餘下沙沙作響的風吹葉子的聲音,連呼吸都是那麽的微弱,李慕歌屏息凝神,側耳傾聽。
那和尚終于開了口,道:“佛曰,不可說。”
李慕歌怔愣了很久,反應過來,差點兒被這句話氣死,正要譏諷對方,那大和尚才不急不緩的道:“生死一事,施主該當認真對待,且卦不算輪回,施主又何必執着于此。”
李慕歌手指一顫,喉嚨幹啞道:“這麽說來,你也算不了了?”
和尚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李慕歌一個頭兩個大,又因着他那些話,三魂六魄都仿佛遺落,帶着依據空殼,機械的往寺廟外面走。
寺廟之中香客繁多,可她卻仿佛是一縷幽魂,于這世界,格格不入。
“施主,施主。”那聲音由遠及近,李慕歌一扭頭,那大和尚跟在她身後兩三米遠,一臉的寶相莊嚴。
真是一天三次見面,三個模樣。
李慕歌一見他便頭疼,揉着眉心道:“大師,您這跟着我,還是想再說什麽?”
借屍還魂這一事,太過于驚世駭俗,她從未想過告訴旁人,卻也沒想到,這大和尚居然一眼就能看了出來。
也許對方還知道些什麽,譬如說她何時會離開,李慕歌目光便帶着些希冀的望着他。
“施主不想算卦,可想買鈴铛?”大和尚從袖中掏出一串鈴铛,有木頭做的,又玉石雕刻的,看起來分外眼熟。
李慕歌低頭看了一眼腰間,她那副摔碎的宮鈴似乎就長這樣子。
大和尚道:“這是貧僧誦了七日佛經,開光辟邪的所做,見施主與它有緣,便給施主吧。”
大和尚沖她伸出左手,掌心之中放着那兩枚鈴铛。
李慕歌才想着無功不受祿,不能占人便宜這些念頭,就見着大和尚又沖她伸出右手,寶相莊嚴的大和尚臉色一變,市儈無比:“施主有緣,便一口價,五十兩銀子。”
嗬——
李慕歌手指頭一顫,倒吸一口冷氣,差點兒退開八丈遠。
她不敢置信的道:“這位師傅,你方才,說什麽?”
大和尚右手動了動,五根胖得和春蠶一樣的手指頭動了動,一個五快要飛起來。
“我見施主,也不像差錢的樣子。”
李慕歌心想,她是不差錢,可這破鈴铛一看和路邊兒上那十文錢的沒甚差别,她爲何要去當這個冤大頭?
可大和尚這手像是伸出來就收不回去了似的,一手貨物一手空蕩蕩。
李慕歌斟酌道:“我方才捐了不少香火錢,大師這……便宜點兒?”
和尚面色垮了下來,嘴角耷拉到下巴上:“施主給覺林寺捐贈的香火錢,我又怎能救濟到上清寺的寺院中去呢?”
上清寺?
李慕歌瞥了一眼他的僧袍,蹙眉:“大師不是覺林寺的……”
和尚微笑着搖頭。
這和尚不說話的時候,相當能唬人,李慕歌盯着那鈴铛看了許久,想到秦家那位嫂嫂,袖中抽出張五十兩的銀票,往和尚手中一方,順帶拿走了鈴铛。
她倒是要看看,這鈴铛到底值不值五十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