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重陽,一大早,喬婆子就跟謝直婉的阿娘,出門悄悄相看媒婆提的幾家去了,因爲走得早,這幾家又都沒看中,午時前後,兩人就回來了。
喬婆子一邊和蘇囡念叨這家怎麽不好,那家怎麽不好,一邊忙着蒸上重陽糕,又煮上鹹雞鴨蛋,蘇囡瞄着時辰,借口喂雞,從後院飛快的繞到前院,在前院大門後躲着,等着九公子家的小厮過來。
上回九公子送了那些什麽賠禮的東西,害得她被外婆揪着,直教訓了半夜,什麽不知道輕重,什麽貴人不能惹,什麽什麽。
這回九公子那個小厮,再說什麽帶她們去西山登高的話讓外婆聽到,又不知道怎麽教訓她,雖說外婆不怎麽着她,可實在是好煩。
她當時怎麽沒一口回絕呢,真是,唉,象柔姐兒說的,象九公子那樣神仙一樣的人,怎麽說不啊,說不出口的……
蘇囡屏着氣,從門縫中努力瞄着街道兩邊,可千萬别正趕上阿爹回來,嗯,阿爹每到過節,都要到阿娘墳前,要念叨好久,差不多天黑才能回來,不用擔心。
蘇囡胡思亂想的安慰着自己,從街這邊看向街那邊,一眼看到青葉,急忙閃身出來,反手掩上院門,迎着青葉幾步過去,“你是到我家的嗎?”
“是,我家公子……”青葉被蘇囡這一沖上前,直沖的一個怔神,他還是十分不習慣這些市井人家的沒規矩。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先生說,我外婆回來了,正蒸重陽糕,外婆帶我們去登高,就不煩勞先生了,謝謝你,謝謝先生。”蘇囡一口氣說完,舒了口氣,笑容綻放,沖青葉擺了下手,轉身幾步跑了回去。
青葉聽的眨着眼,看着蘇囡兩步上了台階,推門進去了,一個轉身,大步往回。
這會兒,他再次覺得,他竟然覺得他家九爺是看中了這位蘇姑娘這事,是他太過份了,這位市井人家中都不能算很有規矩的蘇姑娘,這樣的蘇家,怎麽可能配得上他家神仙一般的九爺,簡直……完全沒法放一起想!
青葉禀報了回話,小心的瞄着他家九爺,他家九爺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依他的經驗……最近他又敢有點兒經驗了,他家九爺至少不算不高興,他就說,他家九爺怎麽可能瞧上那麽個粗俗小丫頭。
請謝明韻和族學諸先生,以及平江城幾位公認有學問有修養的老先生,以及幾個老舉人一起登西山賞菊會文的帖子,在謝明韻剛剛回到府上時,就由謝山長親自送過來了。
謝明韻答應的十分幹脆,這倒沒讓謝山長意外,他已經十分明白以及确定:他們謝家這位九公子,其實随和無比謙和無比極其低調,那些說他們謝家九公子不近人情目無下塵的傳言,都是假的!
平江富庶,平江府的登高,不象别的窮縣,一大清早上山,趕着天黑前早早下山回家,平江這西山登高,都是傍晚上山。
整個西山,星羅旗布着各有錢人家的别院,但凡在西山有别院的人家,在重陽這一天夜裏,除了在自己家别院四周燈籠高挂,照的院外通明之外,還有從自己家别院往外,多挂出一裏兩裏的燈籠來。
西山上别院衆多,這大紅燈籠,就從山腳下,一直挂到山頂,挂的整個西山處處都有燈籠,不管在身在山中,還是遠遠望去,明亮的燈籠星羅棋布,壯觀而美,仿佛是另一個上元燈節。
因爲這個規矩,平江府的小民,隻要能走得開,是都要往往西山登高望遠看燈籠的。
喬婆子家離西山不算近,收拾好,帶着穿着一身過節才穿的好衣服的蘇囡,以及謝直婉和謝直柔,搭了輛鋪了幹淨氈毯,臨時改來送人的太平車,往西山過去。
到了西山腳步,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山上山下的燈籠,都已經挂好亮起。
喬婆子付了車錢,仰頭看了看滿山遍野的大紅燈籠,推了下提着隻小提盒,正和謝直婉湊在一起,不知道嘀咕什麽的蘇囡,“走了,一會兒人多起來,路都不好走。”
蘇囡脆聲應了,轉身找到追出去不知道看什麽的謝直柔,喬婆子在前,蘇囡三個提着提盒,跟在她後面,三個頭幾乎抵在一起,邊走邊說。
“你看清楚了?真是周二?”蘇囡揪了把謝直柔。
“肯定是,他還沖我笑了笑,你說他是不是特意等咱們的?咱們前面沒看到大車……”
“不一定,”蘇囡斜了眼神情微微有些激動的謝直婉,“他們周家有錢,人家自己家有車有馬的,就算雇車,人家肯定也是雇一輛大車,肯定不會象咱們這樣,坐太平車過來。”
“阿囡這話說的太對了。”謝直柔也瞄了眼明顯一臉失望的謝直婉,松開蘇囡,繞到謝直婉身邊,“十一姐,别想了。還有件事呢。”
謝直柔探頭看向蘇囡,“反正阿囡從來沒生過心思,這話好說,上午大伯娘不是出門有事兒了嗎,六堂嬸就把重陽糕都送到我們家了,六堂嬸送了糕沒走,坐着和阿娘說話,我覺得她是故意的,早前說阿囡和她們家三堂哥結親不結親的,還是她提的呢,那時候大約是算計着阿囡的嫁妝好,哼,六堂嬸就這條惹人厭,太會算計了。
扯遠了,六堂嬸麽,就坐着說話,我就躲在門後面聽,就聽六堂嬸說什麽九公子誇她家三哥兒聰明難得啦,說學裏的先生說了,三哥兒今年縱然考不中,明年是必中的,說她家三哥兒,一個秀才是穩穩的了,還說什麽咱們雖然姓謝,可姓謝的多了,光一個謝字可不夠,族裏可照顧不過來,她得好好盤算盤算,替她家三哥兒尋一門有助力的親事。
你們聽聽這話,我阿娘就沒客氣,我阿娘那脾氣,你們是知道的,當場就直說了,我阿娘說,當初你不是還盤算過我們囡姐兒呢,看我們囡姐兒是個獨養閨女,盤算那一注家産,這會兒不盤算了?
我阿娘還說六堂嬸,你這心眼别轉的太多,至少,凡事想好了再往外說,别搬石頭砸了自己腳。我阿娘還說,三堂哥出息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前年去年學裏先生難道沒說過三堂哥必定能考秀才這樣的話?
我阿娘說六堂嬸,她去年還說過今年就要到阿囡家提親呢,今年就又一個說法了。阿娘說我們是明理的人家,說實話也沒看上六堂嬸,要是換了别家,打上門都是輕的。
六堂嬸一張臉通紅,給我娘賠了半天禮才走。她走後,我瞧我娘還是氣的夠怆,剁肉餡剁的砧闆快成肉餡了。”
“唉,”蘇囡長歎了口氣,沖在她們之前七八級台階的喬婆子努了努嘴,“外婆今天還說呢,就怕六嬸子家生了和周家一樣的心思,外婆說她沒看中六子嬸,她就是覺得三表哥不錯,你說的這些,外婆要是知道了,總之得不痛快一陣子。”
“唉,這人真是的,還沒出息呢,就想着這個助力那個助力了,沒有助力就不能活了?真讓人瞧不上了。”謝直柔看着臉色很不好看的謝直婉,再看看氣色還算平和的蘇囡,煩惱的甩着袖子。
“我聽我爹說過一回,說換了咱們家,要是我哥或是你哥有了出息,咱們家也一樣這麽打算,阿爹說,那有助力和沒助力,差别太大了。”
謝直婉聲音低落。
“别的不說,就說阿囡她爹好了,這話都是阿娘和阿爹說的,說是自從咱們這一房有了蘇家姑夫,光是這個工那個役,還有這個錢這個錢的上頭,省了不知道多少,從衙門到族裏,也不欺負咱們了,就是蘇家姑夫……不大好那幾年,衙門裏也客氣得很,這有人跟沒人,能一樣嗎?”
謝直婉低低歎了口氣。“你們不用勸我,我都懂,要是我哥,或是你哥,今年明年就能考出個秀才,過個兩年三年就能考出舉人,我肯定想着讓他結一門好親,他要是發達了,我們就都跟着發達了,官家小娘子,跟咱們現在,一個天,一個地。
這怎麽能怪人家呢,人家又不欠咱們家的,又不欠我的,要怪,隻能怪咱們爹娘兄弟沒本事。”
謝直婉聲音微哽。
“咱們不說這個了,對了,你阿娘跟你說了沒有,她和外婆今天相看的這兩家,她和外婆都沒看中。你知道外婆說什麽麽?外婆說,人一定要好看,咱家婉姐兒那麽好看,得找個差不多的,不能讓他看着咱們婉姐兒舒心,咱們婉姐兒看着他惡心。”
蘇囡學着外婆的語氣。謝直婉噗一聲笑出來。
“我回去就跟阿娘說,以後我相親,她也得請二婆婆和她一起去相看,我也想要個好好看的!”謝直柔拍手笑道。“哎!你們說,象九公子那麽好看的,得找個什麽樣的媳婦兒啊?”說到好看,謝直柔立刻想到她們謝家九公子。
“肯定得跟他差不多好看。”謝直婉接話道:“九公子成親咱們肯定看不到,要是能看一眼,得多好看呢,真真正正的金童玉女。”
三個人一邊說着,一邊加快腳步,跟上喬婆子,賞着燈看着人,往山上上去。
謝明韻站在一片陰影中,目不轉睛的看着夾雜在人群中,提着個小食盒,和兩個表姐說說笑笑,越來越近的蘇囡。
蘇囡象是感覺到了什麽,從說笑中擡起頭,往他這邊看了眼,再轉頭四看了下,謝明韻嘴角抿出絲絲笑意,沒移眼,她看不到他。
片刻,蘇囡又擡頭看過來,再轉頭看了一圈。
謝明韻笑意更濃,移開目光,片刻,又看過去。
蘇囡将要走過時,又掃過來一眼。
謝明韻沒移開目光,看着她微微蹙眼看了眼,又看了圈,拉着兩個表姐,腳步加快往上走了,低下頭,笑意融融。
她這份敏銳,一如既往。
上到半山,喬婆子遇到了幾個鄰居,大家招呼着聚衆坐了,互相讓着吃你家的重陽糕,再嘗嘗我家的,東家長西家短的開始說閑話。
蘇囡和謝直婉、謝直柔和幾家結伴而來的小姑娘聚成一群,也吃着各家帶來的糕點吃食,說她們的閑話。
重陽這一天的西山,是分了層的,最山頂的望遠閣,是由謝家族學出面的重陽文會,多數時候,是請了平江府尹主持,今年也不例外,不光不例外,今年平江府尹到的還特别早,因爲據說謝家那位九公子,也要過來登高會文。
謝家這位九公子,光是皇上的期望,和太子的看重,就讓人不能小視,可再怎麽着,畢竟還是個白衣,他要是上門拜會,傳出去可就不好聽了,去謝家族學也不合适,也太明顯了,今天這場文會,和謝九公子多攀談幾句,搭一份交情,真是太合适不過了,所以他早早就到了。謝九公子也沒讓他失望,那份謙和,那份恰到好處的熱情,真是讓人不能不滿腔好感。
山頂的重陽文會,今年特别的熱鬧。
從山頂往下,幾處平坦些,适合聚會的地方,早早就被平江府的大家大族圈起來,供族中女眷和族中子弟登高遊玩,平江府的市井小民,隻能在半山以下,登個半高。
不過這些分别,對蘇囡和謝直婉、謝直柔這樣的小姑娘來說,既沒想過,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過,畢竟,年年都是這樣。
謝直柔正和一個小姑娘學大人猜拳玩兒,兩三個小姑娘圍着,拿着把炒榛子替她倆計輸赢。
謝直婉和一個比她大了一兩歲的鄰家姑娘緊挨坐着,聽領家姑娘說她正在辦的嫁妝如何煩難,又有什麽規矩,蘇囡緊挨謝直婉坐着,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辦嫁妝的話兒,目光溜來溜去,看着四周的燈籠,和一群一群的熱鬧。
她們這一片,都是女眷,平江府是很講規矩的地方,看看西山登高,更是早有規矩。
溜來溜去看這看那的蘇囡,一眼掃見站樹下燈籠陰影中的周二郎周青,頓時目光一滞,下意識的看向謝直婉。
謝直婉渾然不覺,正聽辦嫁妝的話聽的入神。
蘇囡慢慢轉了點脖子,眼珠慢慢轉過去,再看向那隻燈籠下。
周二大約以後燈下黑,别人看不到他,斜靠着樹,呆看着謝直婉,看的人呆眼直。
蘇囡一眼看清,急忙移開目光,連眨了幾下眼,再看向還是渾然無覺的謝直婉。呆了片刻,再看向人呆眼直的周二,來來回回看了七八趟,蘇囡忍不住往下翻了個白眼。
算了,還是别告訴婉姐兒了,告訴了沒有好處,全是壞處,他倆的親事,根本沒有他倆說話的餘地,唉,她也是……不對,她不是,她的親事,她要是不肯,在她外婆那裏,肯定能鬧得下來,在她阿爹那裏,阿爹那裏就是一句話。
可人家家呢?
蘇囡肩膀垂下去了,剛才柔姐兒不是說了,三表哥家裏看不上她了……
唉!
蘇囡說不清況味兒的暗暗一聲長歎,肩膀往下塌,心情也低落下去。
人長大了,好沒意思。
蘇囡不看周青了,下巴抵在膝蓋上,耳邊繞着小姑娘們的說笑,心事忡忡,卻又理不出有什麽心事。
一粒小石子,悄無聲息的落在蘇囡裙子上,蘇囡急忙擰頭看過去,樹後,青葉露出半邊臉,沖她招了下手。
蘇囡眨了下眼,輕輕拉了拉正聽嫁妝聽的入神的謝直婉,俯到她耳邊道:“學裏有人找我,我過去看看,回來再跟你說。”
謝直婉喔了一聲,擰身看着蘇囡站起來往一棵什麽也沒有的樹後走去,看着蘇囡轉到樹後,象是和誰在說話,就轉回頭,接着聽嫁妝的規矩。
阿囡一向不用她操心。
青葉招手叫了蘇囡,立刻隐身樹後,見蘇囡過來,斂着身形,避在陰影中,壓着聲音和蘇囡笑道:“蘇姑娘,我家九爺說,有幾句要跟蘇姑娘說,就在前面。”
青葉站在陰影中,忍不住多瞄了幾眼蘇囡,他越來越覺得他家九爺可能真是失心瘋看上眼前這個粗魯的傻丫頭了,唉,這可真是瘋了!
“有什麽事嗎?說什麽?是我一個人,還是……”蘇囡太意外了。
“九爺的事,小的可不知道,九爺吩咐小的時,說是請蘇姑娘,沒說别人。”青葉隻好多說幾句,一邊說,一邊一口一口的在心裏歎氣,希望他家九爺隻是一時心血來潮,過幾天潮水退了,能一切如常。
“嗯……”蘇囡沉吟了下,“好吧。在哪兒呢?”
“蘇姑娘沿着這路一直往前。”青葉指了指兩排燈籠下的一條小路,看着蘇囡沿着小路往上,自己擇着陰影,隐着身形一路跟上去。
可不能讓人看到是他叫走的蘇姑娘,他可不願意讓人知道他家九爺叫走蘇姑娘這件事,唉,他家九爺這心血來潮,趕緊趕緊的退潮吧,在大家知道之前,退個幹淨吧,不然,唉,别說他家九爺,連他都覺得沒臉,這樣的蘇姑娘,那樣的蘇家。
青葉下意識扭頭看了眼正笑的拍着大腿的喬婆子,擡手捂住了臉,市井粗魯婆子中的粗魯婆子!
蘇囡腳步輕快,沿着小路一直往上,人越來越少,路兩邊的帷幔越來越多,又越來越少,蘇囡站住,青葉已經跟了上來,示意蘇囡,“前面就是了。”
蘇囡站住,打量着一圈四周,才接着往上走。
又轉了一個小彎,前面沒有人,沒有帷幔,連燈籠也沒有了,背後的光亮輝映下,謝明韻一件白色長衫,披了件同色單鬥蓬,微微低着頭,正轉着手裏的折扇,聽到動靜,轉對看向蘇囡。
蘇囡呆呆看着月光和燈光餘輝下的謝明韻,看的人傻眼直,九公子真是太好看了。
“怎麽了?”謝明韻有幾分恍惚之感。
她這一身衣服太鮮亮了,鮮亮到俗氣,她怎麽會穿這樣的鮮亮……他糊塗了,此她是她,又非她。
“公子真是,太好看了,月華似水,公子如玉。”蘇囡被謝明韻這一句怎麽了,問的一下子狼狽起來,狼狽歸狼狽,目光卻舍不得移開,狼狽之中,揮着手,突然想起來昨天看到的這一句,真是貼切極了。
謝明韻如同被雷再次轟過,直直的看着蘇囡,嘴唇微微抖動,臉上似喜似悲,倒把蘇囡看的害怕起來,“我不會說話,我不是,我給先生賠禮,我不是……我沒說什麽啊!”
“不是不是!”謝明韻恍過神,眼淚卻掉下來,“不是。”謝明韻突然長揖下去,“是我,想起件舊事,有些失态了,姑娘見諒,吓着姑娘了。”
“你沒事就好,我沒事。”蘇囡差點想抹一把汗了,這位九公子,好看是好看,可是神神道道的,有點兒象她爹。
“沒吓着姑娘吧?”謝直韻直起上身,人已經平靜下來,看向蘇囡的目光溫柔如月光,帶着濃濃的關切。
“沒事沒事,我這個人膽子大,沒什麽能吓着我。”蘇囡忙擺着手表示她一點兒也沒吓着。
這會兒的九公子,跟白天好象大不一樣,眼前的九公子,讓人很不自在,渾身長刺的感覺。
謝明韻好象看出了蘇囡的不自在,往後退了兩步,一邊往前,一邊示意着周圍,“我剛剛走到這裏,發覺這裏才是賞景最好的地方,你看,”
謝明韻指着山腳下的燈火明亮的平江城。“沒想到咱們平江城這麽繁華,你看這星星點點,簡直象星辰墜落,真是壯觀。”
蘇囡看呆了,“呀!我從來沒這樣看過平江城,真好看。”
“坐這裏看。”謝明韻看着看的一臉驚歎興奮的蘇囡,片刻,示意旁邊一間小小的亭子,輕聲道。
亭子極小,已經打掃的極其幹淨,鋪了厚厚的氈毯,四周圍了半人高的深色帷幔。氈毯上放了張圓幾,上面茶水點心已經擺好了。
蘇囡站在亭子口,看着鋪滿了亭子的雪白氈毯,猶豫了,她的鞋子肯定很髒,要脫了鞋子嗎?脫鞋子成什麽了?
蘇囡猶豫的功夫,謝明韻看着她,抿着笑,已經一腳踩了進去,經過她,折扇在她肩上輕輕推了下,“進來吧。我也累了,咱們喝杯茶歇一歇。”
蘇囡看着謝明韻象沒看見地上雪白的氈毯一樣,徑直踩了進去,立刻跟在他後面,也踩了進去。
奇怪的是,謝明韻的鞋子踩過後沒有什麽,怎麽她踩過的地方,那麽明顯的兩個大鞋印子呢!
蘇囡跟着謝明韻坐下,郁悶的看着她面前那兩隻明顯無比的鞋印子。
謝明韻順着蘇囡郁悶的目光看着蘇囡留下的那兩隻鞋印子,笑起來,“一會兒我讓人拓下來,要是想做幾雙鞋給你,就不用找你要鞋樣子了。”
“呃。”蘇囡被謝明韻這一句話說的,意外的不知道怎麽反應才好了,做幾雙鞋給她?這怎麽象是婉姐兒的話?
“你會做鞋?”神使鬼差一般,蘇囡脫口問道。
謝明韻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現在不會,家裏針線房上有幾個繡娘,鞋做的不錯,不過,想來做鞋也不會很難,以後可以學一學。”
“做鞋很難的,我到現在沒學會,外婆說我要嫁不出去了。”蘇囡有幾分不好意思,她被她那幾個大鞋印子晃的有點兒傻了,怎麽能問九公子會不會做鞋……
“不用學會,你那位表姐,謝直婉?看好親事了?”謝明韻大約看出蘇囡的不自在了,說起了閑話。
“還沒有,正在看,今天上午,外婆和大舅母就是去相看人家去了,偷偷看了兩家,外婆說頭一家那家阿娘不好,說她換豆腐,斤斤計較的厲害就不說了,換好了豆腐,非要人家再給她一片幹豆腐,人家給了,推起車,她又伸手從人家那一筐黃豆裏抓了一大把,轉身就走。”
蘇囡将目光從她那兩個大鞋印上用力移開,和謝明韻說她外婆說的那些相親的事。說不清爲什麽,她覺得眼前的九公子雖然太好看太一塵一染讓人不自在,卻很能讓人信任,有一種和他說什麽都行,不用顧忌的感覺。
謝明韻凝神聽着,點頭贊同,“這家确實不好,不是因爲計較,是因爲她再抓人家那把黃豆,品行有失,就看了這一家?”
“還有一家,外婆躲在旁邊,聽那家阿娘跟鄰居先是抱怨了一大通她家婆婆怎麽怎麽,又說等娶了媳婦就好了,多年媳婦熬成婆什麽什麽的,外婆說她跟大舅母沒聽完就走了,說這家門風不行。”
蘇囡說起話,人就自在多了。
“你外婆和大舅母這話,我也很贊成,确實是門風不好,這樣的人家,媳婦嫁進去要受折磨的。”謝明韻不光聽,還想的很認真,這是他頭一回,認真的想這種事情。
“女孩子嫁人很難的,這是外婆的話,唉!”蘇囡想到剛才燈影下的周青,一聲長歎,婉姐兒很喜歡周二郎的,周二郎對她也很好,可是……唉!
“九公子,要是考中了秀才,舉人什麽的,或是以後做了官,一定要有助力嗎?”蘇囡看着謝明韻,認真問道。
“嗯,”謝明韻沉吟片刻,“這得看從哪兒說起,怎麽說了,爲什麽想到這個?誰家想找個有助力的?”
“那就是說,有助力跟沒助力,很不一樣了?”蘇囡很擅長于聽話,雖然謝明韻沒正面答她的話,她還是聽出來了。
“也不能這麽說。”謝明韻失笑,他真是喜歡她的聰慧,她有多聰慧,他就有多喜歡。“這裏頭複雜之極,你聽說過榜下捉婿沒有?”謝明韻看着神情黯然的蘇囡,一顆心微微提起。
“聽說過,有台大戲,唱的就是榜下捉婿,一群媒婆拉着新科狀元,說我這家萬貫家财就一個獨養閨女,那個說我這家老爺一品閣老,挺熱鬧的。”蘇囡想着那台大戲,又想歎氣,嫁人結親,門當戶對。
謝明韻仔細看着她的神情,看樣子這助力不助力,跟她有關,她沒有兄弟,她父親沒有再考的打算,更沒有續弦的意思,她大舅和三舅家,幾個表兄弟都資質平平,内學堂都考不進,秀才什麽的,不用想了。
那就是……
謝明韻帶着幾分小意,“是誰因爲這助力不助力的,誤了親事?你十一表姐?還是你?你十三姐?”
“婉姐兒。”蘇囡猶豫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早先,我兩個舅母,都是疼孩子的,這是我外婆的話,老早就留心婉姐兒,還有阿柔的親事,反正看到好人家就忍不住盤算盤算,這也是我外婆的話。
有一戶人家,我在舅母盤算了好幾年,說家裏門風好,人也好,反正,都挺好的,特别是人,人好,又有出息,去年就考進咱們内學堂了,說是明年,最多後年,肯定能考出個秀才。
我六表嬸家三表哥,也是内學堂,也是這麽有出息的,剛剛阿柔說,六表嬸今天到她家送重陽糕,跟我三舅母說了半天助力不助力的,說雖說姓謝,可姓謝那麽多,落到三表哥頭上的照應,能有多點兒?還得靠自己,說一定要給三表哥挑一門有助力的親事。
三表哥這麽說,大舅母盤算的那家,肯定也是這麽想,唉。”
謝明韻眉梢微挑,看着蘇囡試探道:“你說的這戶人家,是那個叫周青的?”
“你怎麽知道?”蘇囡吓了一跳。
“你别這樣,内學堂裏的外姓子弟不多,能在明年後年考出個秀才的更少,沒定下親事的,就周青一個吧?”謝明韻一邊說一邊笑。
蘇囡呃了一聲,照他這麽一說,真是簡單到明晃晃擺在那裏。
“好吧,你看過他的文章沒有?是不是象先生說的那樣,就算明年考不過,後年一定能過的?”蘇囡見他一口就猜出來了,倒覺得放松好說了,反正他也知道了,她很信得過他。
“你覺得他是考得過好,還是考不過好?”謝明韻看着蘇囡,笑問道。
“瞧你這話說的,當然是盼着他考上了,不是因爲他是咱們學堂裏的,是,人家又沒對不起咱們……我們,不是,又沒對不起誰,要是幾個表哥有象周二這樣有出息,舅舅和舅母們也是一樣的打算,婉姐兒說過好幾回,是我舅舅和表兄弟沒出息,要怪,最多最多怪這個,不想讓人家考上,那成什麽人了?”
蘇囡頭一回斜眼看謝明韻。
謝明韻被她這一眼斜的,笑個不停,“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咱們兩個說話,就随意了,那位周二郎的文章,我看過幾篇,還有些稚嫩,不過頗有靈氣,條理分明,文章中有一份忠厚之氣,先生說的極是,明年不中,後年必定能考中的。”
“唉!”蘇囡想着剛才燈影下的周青,郁郁歎了口氣。
“你表姐和周二,挺投脾氣和?”謝明韻看着她,問了句。
蘇囡看着他,慢慢點了下頭,“算是吧。”
“周二沒和家裏說說?”謝明韻再問了句。
“不知道。”蘇囡搖了搖頭,“聽我外婆說,往周家去的媒婆可多了,從去年年初吧,或者是前年年前,周家太太就放了話,說她家二郎要等考出秀才之後,才議親呢,聽到周家太太放出的話那天,婉姐兒痛哭了一場,本來那個時候,婉姐兒就打算不考内學堂了,可是……”
蘇囡說到這裏,意識說的有點兒多了,尴尬了一瞬,算了,反正也收不住了。
“算了,說就說吧,婉姐兒要考内學堂,當初也是因爲周二,後來麽,聽到周家太太這話,婉姐兒就不想考了。
可你知道,謝家也罷,别姓也好,差不多的人家,女孩子都要上幾天學堂,可要考内學堂的,就少得很了,畢竟,女兒家也不能考秀才什麽的。婉姐兒要考内學堂,就得跟先生另外多學,我和柔姐兒自然是要陪着婉姐兒的,所以,大家都知道我們要考内學堂,要是從周家太太放出這話,我們就不考了,這也太……”
蘇囡攤着手,看着謝明韻,“您說是不是?所以啊,我們硬撐着,就考下來了。
本來麽,考出來之後,婉姐兒,當然還有我和柔姐兒,沒打算到内學堂念書的,考進了就算交待過去了。
可我們考進内學堂之後,有幾戶人家,從前不大看得上大舅二舅家的,托了人上門給婉姐兒和柔姐兒提親,舅舅就說,我們平江府是重學問的地方,女孩子家學問學的好了,就能嫁得好,所以就讓我們接着念書,一直念到回家出嫁。”
蘇囡語落如珠,叮叮咚咚,話說的又快又脆,謝明韻聽的心情愉快。
“那你呢?你外婆替你看好了人家沒有?”謝明韻盯着蘇囡。
“沒有,唉。”說了沒有,蘇囡又歎了口氣,“不能說沒有吧,我還不會走路,外婆就看哪家都一幅挑孫女婿的眼神兒了,這是三舅母的話。
早先也看中過一家,就是三表哥,後來麽,你知道的啊,三表哥也很出息,六表嬸也要替三表哥結一門有助力的親事,現在就沒有了。
不過六表嬸家這門親,我外婆本來就猶猶豫豫的,說三表哥不錯,人聰明也厚道,可外婆不喜歡六表嬸,說六表嬸太會算計了,隻怕沒福份。不過外婆還不知道呢,就是知道了,外婆不高興肯定要不高興的,不過我覺得她不會怎麽生氣,本來也不是很看中。”
“那你自己呢?”謝明韻這一句問出來,心微微提起。
“我不讨厭三表哥,不過也不能算喜歡他,他太黏黏呼呼了,一句話吭哧半天,能把人憋死,人又笨,先生居然還說他聰明,大概男人的聰明跟我們不一樣吧,還有周二,先生說他怎麽怎麽聰明,他背書從來沒能背過我過,我讓他半篇他都背不過我,哪兒聰明啦?”
蘇囡得意的擡着下巴。
謝明韻失笑出聲,“你确實比他們都聰明,聰明很多。”
“聰明也沒用啊,我們又不能考秀才,要是女人能考秀才就好了,我和婉姐兒肯定能考兩個秀才出來,不是說,考進内學堂,就差不多能考出秀才麽?”
“你們考内學堂,跟周二他們考,不一樣,不過就算不一樣,你這麽聰明,考個秀才應該輕輕松松,咦,”謝明韻眉毛挑起,“你和你婉姐姐,那你柔姐姐呢?怎麽沒提?”
“因爲她考不上啊!她考内學堂,是我幫寫的卷子。”蘇囡愉快的笑道。
謝明韻啊了一聲,大笑起來。
青葉安排人看着喬婆子那邊,見陸續有人回去,急忙回來禀報,在謝直婉和喬婆子找蘇囡之前,青葉已經悄悄尾随,将蘇囡送了回去。
說不上來爲什麽,蘇囡沒跟謝直婉和謝直柔說被九公子請過去說話的事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