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魚走在新修後自己基本沒怎麽住過的王府中,頗有些感觸,他想起了當年。
當年,自己租的這個院子。
當年,周嬸兒在謝府,小小随着夫子雲遊四海。
當年,小院子不遠處還有一座鄰居,隻不過那處房子随着夕照山一戰化成了廢墟,嶽平川就死在那片廢墟裏。
如今,那片廢墟已是王府的一部分。
如今,那位喜歡蹲在前頭上的紅衣小姑娘,還在開封等自己歸去。
不知道爲何,李汝魚有些懷念。
從扇面村走到現在,經曆過很多次生死之戰,但真正讓他覺得酣暢淋漓,讓他感受到劍客的快意,還是當年夕照山一戰。
他于門前讀史書,從書中借一段大燕厚重的曆史戰嶽平川,再戰乾王趙骊,那是何等的快意胸酣。
最後以書聖的“快雪時晴帖”出劍,一劍寫“佳”。
劈塌城樓。
李汝魚想起了爲了攔住嶽平川赴死,而在青雲街赴死的那些人。
老将獨孤鹫,西子船娘。
皆是爲死而死。
唯獨嶽平川那位師出同門,甚至還有裙帶關系的花老爺,不想死,但他卻死了。
李汝魚對花老爺無感。
但真心有些遺憾,如果獨孤鹫不死,那位西子船娘不死,該是何等的好事。
最不該死的是嶽平川。
他若是活着,這大涼天下如今大概也輪不到自己來一肩挑日月。
除了這夕照山一戰,李汝魚又想起了瀾山之巅的張定邊、王重師,也想起了聖人廟畔半佛半魔的郭解,想起了鴛鴦湖畔的吳莫愁,想起了琅琊山的吳敵,想起了醉裏挑燈看劍的辛美芹,想起了君子旗那位飲毒酒死丈夫墳前的老母親……
最後,他想起了沈煉。
想起了柳向陽。
一聲喟然長歎。
你們看不見的光彩,我帶着你們去看!
身後傳來安梨花的聲音,“你不是口渴麽,喝水呀!”
李汝魚頭也不回,“心渴。”
所以口渴。
我之心渴,是渴望看見星空之外的光彩,是渴望探尋異人的真相,我之心渴,是渴求天下億萬衆生,有他們想要的自由。
前者我能做到,而且必須做到。
然而後者……
李汝魚知道,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因爲異人浮生描述的那個大同盛世,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代人,甚至也不是幾代人可以打造出來的,這一點,李汝魚理解。
哪怕異人浮生不說,他也能想到。
那樣的世界,以東土和大涼這兩座天下的局勢而言,至少還需要數百年甚至千年。
而且還必須實現一點:武道滅亡!
若武道不滅,那麽世人就不會去追求異人浮生口中所說的“科學”,若武道依然節節拔高,那麽世間永遠存在着淩駕于律法之上的恃強淩弱。
律法,束縛不了武道聖人。
一如大涼律法,束縛不了東土劍魔城一般。
李汝魚知道,異人浮生必須像白起一樣,真正的活在這兩座天下。
他能給這兩座天下帶來不一樣的東西。
隻不過不是現在。
安梨花懂了,有些憐憫,“你隻是一個從扇面村走出來的普通人,因緣際會才成爲女帝之劍,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想得太多,如果做不到,心不累嗎?”
李汝魚走在黑暗裏,笑道:“我真的是普通人嗎?”
從來都不是!
體内住着一位經天緯地的君王,一位世間第一殺神,一位書道聖人,還有千古刺客,再加上一位融彙貫通無所不知的後來人,怎麽可能是普通人。
從某方面來說,我不是人。
是一枚鑰匙。
從始至終,我李汝魚都是開啓一個未知新世界的鑰匙。
安梨花沉默不語。
李汝魚想了想,說道:“我去了東土,讀過了東土那本和我體内某個異人一樣身份的人寫出來的《千年九州》,其中提及到了你和你父親薛仁貴的事情。”
安梨花眼睛一亮。
李汝魚繼續道:“你父親薛仁貴……呃,這個說辭不對,你公公薛仁貴可惜了,如果不是這座天下異人太多,又太妖孽,他或許能再書寫一段輝煌。”
安梨花哦了一聲,明顯不感興趣。
李汝魚自顧自的說道:“但是我有些好奇,你安梨花真是那搬山倒海的大神通女子?你師父真是神仙骊山老母?”
安梨花嗤笑了一聲,“史書添花,你也信?”
李汝魚點頭,“那估計是民間美化你了,畢竟女子将軍不多見,讀過《千年九州》,能和你安……樊梨花的名字并駕齊驅的不多,也就婦好、花木蘭、梁紅玉等寥寥數人。”
安梨花笑了,“我不是該說謬贊?”
李汝魚不以爲意,“我很在意一件事,《千年九州》之中提及到了一位女皇帝,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也是你們大唐的,而且比你晚生不了多久,叫武媚娘,後來改名了,叫武瞾。”
安梨花有些吃驚,“女皇帝?”
女帝?
她猜到李汝魚想說什麽了。
李汝魚點頭,“是的,女皇帝,她最終登基爲帝,改了大唐的國号爲周,知道她那個瞾字是什麽意思嗎,日月當空爲瞾,這是何等的大魄力。”
安梨花猶豫了下,“所以你懷疑大涼女帝,是那位大周女帝?”
李汝魚搖頭,“差了些。”
那位大周女帝在大涼,做不到女帝這般功績。
“你想說什麽?”
李汝魚想了想,“就是好久沒和人聊天,逮着你了,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就當是朋友之間的閑聊,你也可以當做逸聞轶事來聽。”
安梨花臉一沉,“你知道我想聽什麽。”
李汝魚無奈,“事實總是殘酷的。”
安梨花望着黑暗裏的前面那道背影,有些哀傷,“有什麽事情,比成爲一個異人更殘酷?”
李汝魚苦笑,罷了。
說道:“好吧,我在東土多日,在讀過《千年九州》後,請教過劉秀,東土并沒有一個叫薛丁山的人,也沒有一個叫薛讷的人。”
又道:“東土沒有,大涼也沒有。”
最後回頭看着安梨花,“所以,你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但你不用覺得凄涼,如果你願意,我願意在日升月落時,在雲起霧散時,聽你閑暇碎語。”
安梨花站在哪來,肩頭抽動,隻是寂沒無聲。
終究隻是個女人。
李汝魚也不作聲。
許久,才輕輕拍了她肩頭,“回去歇着吧,如果有一天,你覺得累了,會有那麽一盞燈爲你而留,因爲啊……”
因爲啊,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覺得你是個好女子。
安梨花破涕爲笑,“我怕謝晚溪、宋詞她們打死我這個‘寡婦’。”
李汝魚無語。
安梨花旋即戲谑的啐道:“我不要你可憐,不過,想不到咱們的大涼新帝,竟然連‘寡婦’也要勾搭,難道登基以後還會差女人麽,真是個不要臉!”
李汝魚更加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