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莫名其妙掀起的那股尊崇之氣是楚王的手筆?
楚王不是已經死在琅琊山了嗎?
啪。
王陵顫了一顫。
卻見楚王李汝魚不知道什麽時候上了城頭站在了他身旁,拍了一下肩膀,笑道:“可曾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王陵想了起來,一臉尴尬。
那一次是楚王夜遊皇城,自己按刀阻攔。
然後被殿下拍暈了過去。
李汝魚笑道:“我現在還記得你說的那些話,你說,女帝陛下雖然不在,但這是她的紫禁城,無論是誰,想要從麗正門去冒犯陛下,請踏着我的屍首過去。”
王陵有些不好意思。
“這不過是卑職的一分本心而已,殿下可莫要謬贊。”
李汝魚卻沉沉的歎了口氣,“在你看來隻是本心的一句話,可在天下無數人看來,卻是蠢得無以複加的一句話,爲了遠遊東土,不知道是否還會回來的女帝的一座空城,願意用性命守護……”
齊平川看了看城下那個神色複雜的女子将軍,歎道:“是真傻啊。”
王陵哈哈笑了笑。
李汝魚有些感觸,“王将軍,你比我大,所以我想問一下你,你能否說一下你的見解?”
王陵點頭,“殿下請問。”
李汝魚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說:“王将軍,是不是天下每一個人都一樣,都像你這麽傻。”
王陵怔住,他陷入沉默。
許久,才擡起頭看向楚王殿下,認真的說道:“卑職本隻是麗正門一小卒,讀過的書不多,懂的道理不如那些老人,關于殿下這個問題,卑職說一下想法,若是不對,殿下也别放心上。”
李汝魚點頭,“今夜之談,你我無尊卑,但爲朋友之交心耳。”
王陵臉色驟然潮紅。
他感覺有些熱血沸騰,于是聲音便明亮了幾分,作爲軍人,灑脫爽利的性情讓他鮮活了起來,神采張揚,大聲道:“那卑職便直說了。”
李汝魚颔首,“我一定聽在心裏。”
王陵哈哈大笑,甚是快意,說:“在我王陵看來,天下人都是傻子,隻不過又有好傻子和不好的傻子之風,就比如殿下說的那樣,天下人活在世上,其實都在守護着一些東西,隻是大家守護的東西不一樣,我守護的對女帝的一腔忠臣,趙普守護的是他身爲趙室子弟的責任,趙飒守護的他來到大涼後順宗陛下對他的兄弟之情,欽天監那位神仙張河洛守護的,是道。世間還有無數人,或者爲了守護妻兒而活,或是爲了守護富貴而活,或是爲了自由,或是爲了權勢,或是爲了一己之欲望。”
頓了下,王陵歎道:“這也許就是人存在着的意義,隻不過每個人的意義不同,那些守護功名利祿的存在意義逐漸被最多的人接受,于是就成了大衆認可的常理,而有的人存在的意義則别出一格,于是便有了忠、惡、善、奸之分。”
“隻不過爲了世間秩序,又或者是君王爲了統治,于是弘揚忠善而貶斥奸惡,當然,這自然是大道之理,我王陵也深以爲然。”
李汝魚有些意外。
王陵确實沒讀過多少書,但這番話,有多少讀過書的人能說出來。
一聲喟歎,“所以,人的存在就有一個意義,爲了這個意義,無論我們是順向忠善,還是逆往奸惡,其實都困束在這個意義裏,就如一個巨大的規矩,隻要是人,就逃不開這個規矩,永遠也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
王陵笑了笑,“我覺得挺好。”
天圓地方,無規矩不成方圓。
李汝魚也笑了,沒有告訴王陵真相,天并不圓,地并不方,東土之外的星空裏,還有其他的天和地。
王陵這樣活着就挺好。
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有機會,多陪陪妻兒,有些東西距離你太遙遠,看不見便看不見,多珍惜你能看見的,比如家人。”
王陵一臉茫然。
李汝魚沉沉的歎了口氣,“要打仗了。”
王陵啊了一聲,“鐵脊軍和禁軍?”
李汝魚搖頭,“大涼和東土。”
補充了一句,“會死很多人。”
王陵按刀,豪氣頓生,“我王陵其實不怎麽喜歡異人,都是那些異人把我們大涼攪亂了,但我似乎記得有個異人說過一句話,我很喜歡。”
李汝魚樂道:“什麽話?”
王陵道:“他說什麽犯我者,雖遠必誅。”
李汝魚哈哈大笑,提前搶在正欲開口的王陵面前說道:“你是不是想說,犯我大涼者,雖遠必誅?”
這句話在《千年九州》中不要太出名。
王陵愣住,“殿下知道啊?”
李汝魚點點頭,飄身下城樓,“走了。”
王陵行禮,擡身,忽然大聲問道:“王陵,禁軍皇城守衛都指揮使,想問殿下一句,您想守護的是什麽?”
李汝魚頓了一頓,頭也不回,擡頭指了指遠空。
王陵陷入沉思。
李汝魚來到安梨花身邊:“走吧,去夕照山,渴了。”
安梨花顯然聽見了城樓上的一番話。
她一直陷入沉思,等她清醒過來,李汝魚早已不見,安梨花頓足,身影化清風,追趕上走到了衆安橋瓦子畔,站在春秋書鋪前的李汝魚。
正欲開口,李汝魚卻輕聲問她:“你知道何謂春秋嗎?”
安梨花想了想,“我知道的春秋,是一個時代。”
李汝魚點頭,又搖頭,“胡蓮先生那個盒子裏裝的春秋,其實不是春秋,是春秋後面的兩個字。”
大義。
朝堂大義,家國大義,和江湖大義。
安梨花無法理解。
她也不想理解。
她一臉認真的問道:“我想知道,你李汝魚的人生意義是什麽,你想守護的又究竟是什麽,僅僅是一片天下的帝王之尊,僅僅是你家的謝晚溪?”
李汝魚有些頭疼,“我可以不說嗎?”
安梨花一副你不說我就纏着你的表情,讓李汝魚無奈的很,隻好道:“你随便猜罷,真要纏着我也無妨,反正我不嫌棄暖床丫鬟多一個。”
安梨花大怒,“你找死?!”
李汝魚已化清風而去,直奔夕照山下的楚王府。
安梨花站在原地卻笑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
夕照山下,楚王府前,李汝魚從清風裏跨步而出,心中默默的說了答案。
我存在的意義,一直在變。
如今,是想去看看星空之外那片世界的光彩。
我想守護的,一直沒變。
是謝晚溪。
還有這片天下啊!
……
……
麗正門城牆上,一個小兵壯起膽子上前,問王陵,“王将軍,楚王殿下要守護的究竟是什麽啊?”
王陵豁然驚醒,拍了拍小兵,笑而不語,繼續巡城。
留下小兵一臉茫然。
王陵走在城頭,夜風拂來,隻覺得渾身熾熱。
有些話不用說。
因爲我們知道。
自古以來,英雄和傳奇不是說出來的。
楚王殿下想守護的,是你,是我,是無數個你你我我,是無數個你你我我存在的意義,是無數個你你我我最渴求的自由和幸福。
那就是天下。
然而這個天下即将迎來一場戰事。
我王陵不能像楚王殿下一樣,以一己之力将天下扛在肩膀上,但我是一個兵。
天下,有我王陵的一分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