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骁,卓宗棠。
其餘将軍,大多中規中矩的在期望值内。
就是君子旗率穿雲鐵騎破錦官城,也在大涼朝堂意料之中——畢竟這貨的身份,如今大概已經沒人不知道了。
但徐骁和卓宗棠,真心是橫空出世表現驚豔。
尤其徐骁,曾經一戰輸給李平陽導緻手下萬人全軍覆沒,又被田順和安美芹拔了一萬人到他麾下,那之後,徐骁再沒有敗過一次。
蜀中這邊已經平定,接下來徐骁和卓宗棠兩人,都會升職加勳。
此刻李汝魚卻讓徐骁随他去馬踏江湖。
年紀比李汝魚大不了幾歲的徐骁有些吃驚,“你是認真的?”
蜀中平定,然而燕雲十六州的鎮北軍依然陷于混亂之中,接下來大涼将傾盡全力平定北方,正是打鐵趁熱的建功立業良機。
李汝魚卻讓自己去江湖。
你李汝魚難道不知道,我徐骁和君子旗一般,是如今天策軍的中流砥柱人物,而這天策軍如今已被外界印上了你李汝魚的痕迹。
我若離開天策軍,意味着你李汝魚放棄了對天策軍的大半掌控。
李汝魚笑了笑,“認真的。”
天策軍有你徐骁在,可以說七成軍心在自己身上,沒了你徐骁,隻有夏侯遲和花小刀,以及又從太平軍調入天策軍任統制的卓宗棠,那麽便隻有三成半。
然而無妨。
尚有君子旗的穿雲軍。
穿雲軍是成建制的鐵騎,雖然隸屬禁軍,但獨立于天策、太平兩軍,受田順直接轄領,但其實田順心知肚明,穿雲軍是君子旗的穿雲軍。
君子旗卻是李汝魚的君子旗。
徐骁沉默半晌。
他并非在計較得失,實際上沒有李汝魚就沒有他徐骁的今天,他此刻在想李汝魚這一步棋的真正用意:如果僅是馬踏江湖,他李汝魚一人,加上三千穿雲軍鐵騎足矣,爲何要叫上自己?
想來想去,他隻想到了一種可能,如論自己是否在天策軍中,李汝魚依然有信心讓天策軍繼續保持如今的态勢。
奉大涼之令,聽李汝魚之命。
這隻怕涉及到接下來的軍功封賞,有可能是卓宗棠會成爲天策軍的都統制,其下便是夏侯遲和花小刀這兩位李汝魚心腹,再其下,則是花小刀和夏侯遲培養出來的心腹。
這就是天策軍的一顆大樹,枝繁葉茂。
而李汝魚就是樹根。
那麽自己便去江湖走一遭又如何,于是點頭,“既然如此,那便去罷。”
李汝魚笑了笑,心中有些愧疚,“真想好了?”
徐骁哈哈大笑一聲,看了一眼儒雅氣多過軍伍氣的君子旗,慨當以慨,“我知道你的意思,這一次馬踏江湖,做的便是那屠夫之事,看的是整個天下,而不是一家之燈火悲歡,所以會殺很多我們不願意殺又不得不殺的人,甚至也會殺無辜、賢良。務求一點,鐵騎過處,江湖噤聲,鐵騎過後,江湖俯首。如此,則對于我等手執屠刀之人,那些鐵騎兒郎會有怨言不提,僅是天下江湖之中的無數遊俠兒,乃至世間萬民,都會産生怨恨之心。”
“而我徐骁,則會成爲江湖屠夫,爲人所恨。”
“這本是你的事,但你所在的位置,絕對不能在民間損毀形象,而隻能出手殺幾個極其難殺的人,這罵名由我來背就是。”
徐骁頓了下,“其實我很高興。”
李汝魚,你之所以不願意背那罵名,是因爲你心中的野望,一旦将這罵名背上,則将來不利于兼國之後的大事。
豈不知,我也如此認爲。
作爲李汝魚一手提攜起來,如今和君子旗一般,是李汝魚絕對心腹的徐骁,若是你李汝魚無野望,那麽此生,大概就隻是個将軍罷了。
但你若有野望,我徐骁,未嘗不能成爲下一個嶽平川!
裂地爲王。
李汝魚點點頭,适時宋詞過來倒茶。
待茶好後,李汝魚舉杯,對徐笑道:“以茶代酒,這一杯敬你,隻希望今後的江湖,隻能恨你而不能殺你,我不能對你保證什麽,隻有一句:我若活着,則江湖千萬人,無人能入你府邸!”
徐骁舉杯,一飲而盡。
君子旗舉杯淺抿了一口,笑道:“李汝魚,你小看了徐瘸子。”
徐骁的能耐自己再清楚不過。
就算他以三千穿雲軍鐵騎橫掃了整個江湖,待将來戰事平定天下再譜盛世,哪怕江湖之中的萬象境高手要殺徐骁,也難。
當然,得有前提。
你李汝魚不是那狡兔死走狗烹之人。
天下的武道再拔高,江湖,也終究隻是江湖,若是你李汝魚野望得逞,彼時的徐骁,便将隻能是江湖仰望的,高高在上的王。
李汝魚有些快意,“我倒是希望小看了你們所有人。”
徐骁放下茶盞,“那卓宗棠呢?”
李汝魚自信的笑了起來,“他啊……說出來你别眼紅,如果他足夠聰明,接下來他會是天策軍都統制,配合君子旗一起趕赴壽州,爲接下來的平叛開封做準備。”
徐曉點頭,“我若不和你去江湖,這個好事是不是就落到我頭上了。”
李汝魚不言語。
有些話不能說,但亦不願意騙徐骁。
若是徐骁不願意随自己去馬踏江湖,那麽女帝的聖旨,徐骁僅是象征性的升職,接下來的南北大戰就沒他的事,隻會被調去清水衙門享受個太平富貴而已。
這當然是女帝的意思。
李汝魚也明白,女帝是爲自己着想。
是以沒有反對。
徐骁明白了過來。
并不覺得失落,如果李汝魚連這點用人的果斷都沒有,談何野望?
李汝魚看了看時辰,“卓宗棠差不多要來了,你兩位要不去忙着,畢竟錦官城初定,還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我們也即将離開。”
徐骁和君子旗兩人明白。
接下來的這一場談話,很可能注定了卓宗棠的未來,若是他抉擇錯誤,隻怕南北大戰也沒他什麽事,會被調到清水衙門去。
這恐怕是女帝和李汝魚的共同意思。
說到底,還是李汝魚在女帝那邊,分量太重。
有了野望的李汝魚,有女帝扶持,要在禁軍之中徹底掌控天策軍,真心不是什麽難事。
君子旗和徐骁……尤其徐骁,和卓宗棠的接觸比較多,深谙卓宗棠的品性,這個起點比自己還低的漢子,能走到今天,全是李汝魚的慧眼。
當日守昌州被李平陽大敗,退守龍水鎮,李汝魚前來接手,這才有了卓宗棠嶄露頭角的機會——也是靠他浴血厮殺出來的機會。
世界不同情弱者。
按說卓宗棠對李汝魚的心态,隻怕比自己還要來的赤忱。
然而……
人心隔肚皮。
尤其是卓宗棠,曆經大戰爬到現在的位置,已是大涼禁軍中最爲耀眼的新星之一,就算他不再依附于李汝魚,也會被禁軍之中其他高層将領拉攏。
正如徐骁,這些日子其實沒少被人拉去喝酒,他隻應了一個酒局:田順的酒局。
因爲能走到今天,田順當年賣官給自己,這是個還不掉的人情。
所以那頓酒,徐骁喝的很暢快。
平定蜀中之後,田順之功勞極高,但這其中,也有徐骁的回報,他做到了當年的承諾的誓言,他可以正視那位當年仰望也隻能看到腳尖的禁軍都指揮使。
所以徐骁倒是想留下看看。
君子旗不太感興趣,聽說錦官城有座寬窄巷子,大燕時期興盛起來的吃食一條街,據說其中的傷心涼粉,是大燕最後平定蜀中時,百裏春香和大燕太祖同來蜀中,然後大燕太祖似乎有意将蜀後主的寵妃花蕊夫人收入後宮。
百裏春香于是氣得夠嗆,不經意間就發明了傷心涼粉。
吃涼粉會傷心……很想去試試。
于是君子旗起身就走,走的時候還順手撈走了李汝魚的錢袋子:“該你請我的。”
現在不比在衆安堂時候,錢财無算。
掌管穿雲軍的君子旗,不受天策、太平軍都統制的轄領,看似位高權重,這些年一直在打勝仗,應該撈了不少戰利,然而錢袋子不比一般士卒豐裕。
李汝魚無語。
見徐骁沒有避嫌的意思,思緒急轉,猜到了徐骁的意思,于是笑了笑,“那你留下罷。”
自今起,徐骁算是真的姓李了。
時辰慢慢過去。
李汝魚和徐骁有一言沒一句的聊了些事,眼看着時間過去,徐骁望了望門外,“還不來?”
李汝魚看看天色,“似乎确實過了和他約定的時間。”
徐骁默默無言。
就在此時,院門外響起聲音,卓宗棠臉色酡紅的走來,尚未近身,便聞得濃郁的酒氣,看見李汝魚時猶豫了下,興許是糾結如何行禮。
論官職,他和徐骁,如今已不輸李汝魚。
見卓宗棠猶豫,本就略有不滿的徐骁微微眯縫起了眼。
李汝魚大馬金刀的坐着,不做聲,倒要看看卓宗棠如何看待他和自己之間的關系。
刹那的猶豫後,卓宗棠終于拱手彎腰,行下屬禮。
李汝魚颔首,示意他坐。
卓宗棠坐下,打了個酒嗝,苦笑道:“被田都指揮使拉去喝了會酒,席間聽田都指揮使說起,徐骁徐兄啊,你現在脊梁很硬了啊,敢和田都指揮使對坐而飲了。”
徐骁笑了笑,不動聲色。
卓宗棠繼續道:“因是田都指揮酒局的緣故,一時半刻走不開,還望李大人見諒則個。”
李汝魚哦了一聲,挑眉,聲音上揚:“沽酒而飲?”
這句話很有意思。
關鍵在那個“沽”字。
表面是在問卓宗棠是否是和田順在外面酒肆買酒喝,實則卻是另一層意思:你卓宗棠這頓酒,是你自己在待價而沽的意思?
徐骁能走到今天,自然不笨,聞言品味出了李汝魚的意思,悄無聲息的按住了腰間刀柄。
卓宗棠眯縫起眼,盯着李汝魚,不做聲。
氣氛倏然間凝滞。
宋詞過來,爲卓宗棠斟茶後退下。
卓宗棠沒有端茶盞,反而盯着熱氣騰騰的茶盞,笑道:“李大人不願意請下官喝酒。”
李汝魚颔首,“不願意。”
你若要去攀爬田順,那便去,畢竟田順如今是禁軍都指揮使,未來很可能有機會問鼎樞密院相公之職,你若搭上他,未來确實很美好。
但隻是可能而已。
而我李汝魚,不會承諾也不會給你畫餅,待價而沽?
你卓宗棠還不夠格。
徐骁按刀柄的手上,青筋暴突。
隻需要李汝魚說一句動手,徐骁就會拔刀——至于是否真的會殺這位讓他極其欽佩的同僚,隻有徐骁知道。
實際上他拔刀,絕不是爲了殺卓宗棠。
隻是不願意看見這位漢子死在李汝魚劍下,他想救一下卓宗棠——原因很簡單,畢竟是生死與共的兄弟。
今日救他一命,兄弟之情到此爲止。
卓宗棠看了看徐骁,他和徐骁之間彼此了解至深,畢竟都是從昌州敗軍中走出來的人,忽然笑了笑,起身,對徐骁行禮:“你我兄弟,說謝就太見外了,喝酒,等下喝酒,我請客。”
徐骁苦笑。
就怕今日出了錦江居,你我便是路人。
李汝魚有些不解,不動聲色,倒要看卓宗棠肚子裏賣的什麽。
卓宗棠這才看向李汝魚,爽朗一笑,“李大人,将來可兼國乎?将來僅兼國乎?”
李汝魚愣了下,遲疑着說道:“看她。”
若女帝不離開大涼,自己自然願意做一個女帝的臣子,無他,自己也沒信心就算實現了心中野望後,能做的比女帝更好。
女帝爲大涼共主,才是天下之福。
這些年的盛世之風,天下有目共睹,可以說,女帝治理江山的能力,在大涼曆代君王之中,沒有任何一人能媲美。
卓宗棠唔了一聲,旋即自言自語,“陛下之心,天下皆知,一旦南北大戰落幕,無論勝敗,女帝都會離開大涼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所以……”
卓宗棠目光之中閃耀着精光,沒頭沒腦的冒出了一句:“李大人可知下官叫什麽?”
這話問得……
如今這天下,大概沒多少人不知道你卓宗棠。
卓宗棠卻嘿嘿一笑,按着腰間長刀,一臉豪壯,“我叫卓宗棠,卓是卓越的卓,宗是宗族的宗,棠是海棠的棠。”
卓家宗族之海棠。
一句話,将在場三人全部拉回了龍水鎮。
當日,卓宗棠便是站在一堆敗兵之中如此向李汝魚介紹他自己,那時候的他,隻是一個普通士卒,連徐骁都不如。
徐骁好歹買了個官。
李汝魚笑了,心中大定,沒好氣的道:“扯這一大堆,就爲了告訴我這名字取得好,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卓家宗族之海棠。可以光宗耀祖衣錦還鄉了,但是現在,老子還是送你一個字:滾!”
卓宗棠不滾,快意大笑,反而坐了下來,端起了茶盞,惬意的喝着茶,樂道:“當年在龍水鎮,李大人讓我滾,我還真隻能滾,因爲敗兵腰杆不直,不敢和你硬怼,但如今,我已殺夠敵軍頭顱,腰杆直了,李将軍又叫我滾,那我真不服。”
徐骁聞言大樂,“等下一起滾去喝酒,我請客。”
李汝魚無語。
終于明白,卓宗棠搞這一出爲了什麽,原來是當年怨言。
當年自己确實喊他滾過。
他也确實滾了。
也确實說過,等他殺夠了頭顱,再讓他滾,他不會服氣。
揮手,“如此說來,我還真沒資格讓天策軍的都統制滾,倒是以後某一日,當我登門拜訪時,卓都統制可莫要讓我滾。”
都統制?
徐骁和卓宗棠一臉莫名其妙。
李汝魚笑了起來,“臨安之前,女帝給我說了兩件事,其中之一,便是讓卓家宗族之海棠統管天策軍,至于其二嘛……不說也罷。”
卓宗棠唔了一聲,“其二,便是卓宗棠戰功彪炳,升官加薪,然後調入朝堂某個‘位高權重’的衙門。”
李汝魚一臉尴尬。
終究比不得這些屍山血海爬出來的漢子臉厚。
這确實是女帝的意思,如果自己不能掌控徐骁和卓宗棠,這兩人要麽被調入清水衙門,要麽在接下來的南北大戰之中,被作爲棋子布局。
卓宗棠哈哈大笑,不以爲忤。
忽然間推金山倒玉柱,跪下,朗聲道:“我卓宗棠從無待價而沽之心,先前冒犯,皆是爲龍水鎮一句話,證明我卓宗棠做到了當日言辭,對得起死在昌州的那些兄弟,更對得起李将軍的厚望!”
從李大人到李将軍……
稱呼的變化,表露出卓宗棠的内心——一直奉你爲将軍。
又道:“李将軍已有長槍在前鑿陣如穿雲的白袍君子旗,那麽我卓宗棠,不敢說之于李将軍便如嶽平川之于順宗陛下,唯一心耳:無論大涼是女帝的大涼,還是趙祯的大涼,我卓宗棠皆是李将軍的陣前卒!”
徐骁欣慰大笑,亦拜:“寸心如是。”
李汝魚看着這兩人,恍然間看見了未來的兩位鼎國重器。
這兩人,可否成爲我李汝魚的嶽平川和樞相公?
李汝魚快意至極。
我李汝魚,前有千軍萬馬避白袍的君子旗。
左宗棠,右徐骁。
天策在手。
可望天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