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魚當然知道。
實際上整個天下,隻要讀過書的人,都知道楚一人。
大楚開朝君王。
大楚,是曆史上第一個王朝,楚一人便是這第一個一統天下王朝的開國太祖。
他一力推動儒家綱常理念,讓這片天下從蠻荒走入開化,被奉爲聖人,是這片天下當之無愧的千古第一帝。
更是第一位被奉爲聖人之人。
隻是楚一人的晚年極爲神秘,傳言他傳位儲君後,便帶着人去了泰山,又留下所有侍從,一個人登上泰山之巅,再也沒有出現。
仿佛已從泰山之巅飛仙而去。
黑衣文人爲何要在最後離開時提起楚一人?
李汝魚心中猛然一閃。
難道……
楚一人也和東土有着牽連?
會不會是楚一人晚年在泰山之巅消失,并不是傳說那般飛仙成爲仙人,而是通過某種逆天手段,直接從泰山之巅去了東土?
黑衣文人這句話,顯然是在告訴自己,他也将從泰山之巅去東土?
又或者是提醒自己,欲去東土,先拜泰山?
泰山,這座天下衆山之首,曆代君王封禅之山,究竟有着什麽隐秘?
不知道爲何,李汝魚心中忽生一念。
若自己此刻千裏出一劍,按照今日今時的境界,完全可以媲美當日從落鳳山一劍千裏至東海之畔的威力,有沒有可能殺了黑衣文人。
李汝魚按劍躍躍欲試。
放虎歸山,終究後患無窮,如果能殺,爲什麽不殺?
已完全痊愈,神奇至極的宋詞拽了拽李汝魚的衣襟,一臉擔心。
李汝魚笑道:“無妨,去去便回。”
宋詞搖頭,“殺不掉的。”
李汝魚不解,“他不是神仙吧,亦不是聖人,爲何殺不掉。”
宋詞苦笑,“他是貓。”
貓有九命。
看李汝魚一臉困惑,宋詞解釋道:“他有一株花,那株一直由唐詩照顧,我知曉一二,确實有些神奇,上面會根據天下局勢的變化而開花,用先生的話來說,花可開九朵,可觀九位天下最占天地氣運之人,之前你也曾令那株花開過一朵。”
“那花就死亡之花,花開九朵,則先生有九命。”
李汝魚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有這等事。”
信了。
因爲先前确實親眼目睹唐詩的劍刺中黑衣文人的心髒,确實也有鮮血飛濺,不似自己那一劍,仿佛刺中的影子。
按說宋詞那一劍黑衣文人必死。
沒死。
顯然是宋詞說的九命之花的緣故……倒真是神奇得匪夷所思。
索性劍歸鞘。
泰山之巅,倏顯一門,黑衣文人懷抱死亡之花,從門中踏步而出,目盲的黑衣文人負手立于山巅,風吹衣飄,一絲不苟的長發紋絲不動。
看不見的眸子望向廣袤天下。
似乎要将這大涼最美好的風光一一收入那雙看不見的漂亮眸子裏,最終隻是輕輕的歎了口氣,本以爲将是自己的天下,一旦那一日達成,自己便可以以棋子之身,率領百萬雄師返東土,強勢叫闆大徵那位千古生機劉禅。
不曾想,突然爲女帝作嫁衣。
這和趙長衣折騰了這些年,最終便宜了趙祯和李汝魚一般,皆爲他人做嫁衣。
目光“望”西方。
西域之西的那片死亡禁地真在發生改天換地的大變,遲早有一天,那片死亡禁地會消失,最終大涼會和守望之地接壤。
東土和大涼之戰,和那北蠻大涼之戰一般,不可避免。
北蠻相對于大涼,爲蠻。
然而大涼相對于東土,亦爲蠻。
大徵朝堂上,那位有着“天王”之稱的蓋世武将,便是對東土偏僻地境的大月氏之流亦非常反感,開口閉口稱之爲對蠻人,谏于劉禅之折子,多充殺伐氣。
若非那條卧龍壓着,隻怕那位被尊爲天王的蓋世武将,早就大月氏殺了個斷子絕孫。
所以大月氏日月心驚膽戰。
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收買大徵朝中重臣,甚至于連大月氏的公主都可以送到大徵來爲朝中王爺的妾室……國弱勢微,是原罪啊!
隻不知那一日,那位天王和項羽之間,誰能赢?
女帝手上,除了項羽還有什麽底牌,可以和東土那一群不被驚雷所壓懾的異人爲敵,何況東土還有一群自生的人才天驕。
即将離去,黑衣文人想得很多。
最終難得的輕笑了一聲,“李汝魚,希望你能告訴臨安那女子,讓她知曉,欲去東土,可先由泰山之巅等天梯。”
這是自己最後提起楚一人的目的。
女帝若要雄師百萬壓東土,必然得先了解東土,而且黑衣文人也知道女帝必然會這麽做,所以最後時刻問李汝魚是否知道楚一人。
就是告訴女帝,北蠻大涼之戰後,你若欲先來東土看局勢,不妨走泰山天梯。
黑衣文人不再多想不再多看。
這片天下的風光,看不夠。
這片天下,最終能否如楚一人的夢想那般,從三綱五常走到人人平等的大同盛世,自己再看,也看不見那一日了。
自己已經徹底的輸了,最後連趙長衣也沒能帶走。
走罷。
黑衣文人踏步,向西踏步。
一步一步走過泰山之巅,即将沿着山石向下之時,腳下,浮出一尊古樸而蒼老的青石台階,爲光影所成,但黑衣文人卻踩在了上面。
一步顯一台階。
就這麽登天而去,消失在青雲之間。
泰山天梯,越千山萬裏,直抵守望之地。
……
……
錦官城中,大軍入駐。
趙長衣是個異人,這一點很多人心知肚明,但他又是順宗在民間的私生兒,雖然母親的身份有些尴尬,但畢竟是封王的趙室宗親。
盡管反了大涼,然而關于他屍首的處理,還是等聽臨安那邊的意思。
于是田順着人将他屍首保存在王宮,用寒冰冷凍。
至于那座王宮,早在李汝魚和青衣唐詩的一戰之中被毀得夠嗆,倒也沒人願意住進去——也沒幾個人敢住進去。
畢竟是王宮。
平定蜀中,哪怕你軍功蓋國,住進王府的話,你讓臨安朝堂怎麽想?
當然,這個不敢要排除兩人。
項羽和李汝魚。
但兩人也沒有住進去。
項羽是不屑。
李汝魚是不願意,甯願住驿站或者軍營,最終還是選擇了客棧,并沒有去軍營,因爲身畔有女眷,而且宋詞不像虞姬。
虞姬,那也是跟着項羽從屍山血海裏闖到錦官城來的。
如今天策太平兩支大軍之中,對虞姬的贊溢,絲毫不弱于當年的北蠻女子将軍第一人,都說虞姬便是大涼女子将軍第一人。
直接壓過了舊人李平陽。
這便是成王敗寇之說——虞姬在軍事上,當然比不得李平陽。
錦江居,原本是蜀中某位大官人經營的豪華居所,當然,其功能不僅僅是客棧,還兼具着青樓、議事廳等功能。
以往時候,蜀中的富賈都在此地商談生意。
蜀中的官吏,也大多時候會來此處進行一些腌臜的交易,交易完之後,自然是做東之人,将錦江居裏那些擅長詩詞歌舞的蜀中妹兒請出來,然後醉生夢死方休。
蜀中距離臨安,天高皇帝遠,大涼關于官員不得狎妓的禁令,在蜀中形同虛設。
自趙長衣入主蜀中後,那位本就有着大涼朝堂重臣爲背景的大官人很快用錢财、人妻開道,打通了趙長衣的關節,錦江居便有了趙長衣作靠山。
如今西軍兵敗,趙長衣已死,那位大官人眼光倒也是敏銳,當夜便去拜訪了禁軍都指揮使田順。
田順倒是爽快的收了“些”東西。
然後大手一揮,錦江居便成了蜀中近段時日招待各地要臣的場所,一些個不願意住軍營的高層将領,也便下榻錦江居。
于是錦江居反而更爲繁華熱鬧,一點也不受戰亂影響,爲此那位大官人還爲錦江居新增了十餘位妩媚如水的蜀中妹兒。
蜀妹兒,本就以水嫩揚名天下。
這便是錢财的魅力。
關于此事,大家心知肚明,而且也知道,田順收了那位大官人的巨額好處之事,必然會傳到女帝耳中——這恰好顯示了田順能穩坐禁軍都指揮使的高明之處。
平定蜀中,田順功不可沒,沒準什麽時候就被吹噓得功高蓋主了。
這一次收錢财,恰好是一個把柄。
主動送給女帝。
隻有這樣,女帝才會繼續放心大膽的用他。
李汝魚和宋詞就住進了錦江居,一同住進來的,還有一些天策、太平兩支大軍之中的文臣——武将倒是一個也不願來。
倒還算不錯。
文人風流,但都是讀書人,吃相好看了許多,不似某些粗犷武将,大白天也敢不關門的抱着那些水嫩妹兒從上啃到下。
但終究還是尴尬。
好在錦江居那位幕後大老闆聰慧,早就從各個渠道知悉了李汝魚的身份和地位,入住幾日後,得知李汝魚對姑娘們秉禮以待,這位大官人恍然大悟。
感情有嬌妻在畔,不敢太過放肆。
他是不相信李汝魚這樣的血氣青年,能坐懷不亂,而且錦江居中的妹紙,那多是百裏挑一甚至千裏挑一的絕色。
隻當李汝魚懼内。
索性便将錦江居最後面那重他自己偶爾閑居一兩日的幽靜院子送了出來。
又吩咐那些妹紙,今後在這位大人物面前,不可放浪形骸更不可污言穢語勾搭,出了事誰也救不了,着才讓李汝魚僥幸逃過一劫。
這兩日在錦江居裏,那些妹紙也是個有眼力見,蝴蝶采花一般向自己湧來。
宋詞的目光,幾乎殺了自己千百遍。
當然,還有一點,小小的舅舅,那位大涼才子謝長衿,正從地方往錦官城趕來,很可能要在錦官城任職。
李汝魚不得不小心。
最重要的一點,李汝魚對于這些紅塵之中渾身遍體皆有其他男人印記的女子,真心沒興趣。
雖是千百裏挑一的妹紙,連宋詞都不如。
何況小小。
公孫止水自那日和方流年一戰之後,再沒出現,李汝魚打探過,似乎抱着方流年的屍體,跟着一位白發老道士出城去了青城山方向。
倒也不用擔心她。
當下蜀中錦官城的官場,頗有些亂。
張正梁、蘇寒樓、謝長衿三人,其中某一位注定要在錦官城任職,甚至也可能三人皆要前來錦官城任職,究其原因……還是因爲徐秋歌之故。
女帝很可能會将徐秋歌以及徐家的摧山重卒放在蜀中,即可向西威懾大理段道隆又可北上支援燕雲十六州。
這就需要人掣肘徐秋歌和徐繼祖。
這三位仕途之中嶄露頭角的大才子當有此能力,實際上這幾年的科舉進士,沒一個人可以媲美這三人,朝堂之中人人都有預感。
隻怕這三人,便是大涼未來十餘年後的朝堂相公。
這一日晌午時分,李汝魚正在庭院裏和宋詞對詩玩——李汝魚讀書本無天賦,夫子說過多次,他不如小小。
然而宋詞也一樣。
雖然兩人對出來的詩要麽不押韻要麽平仄不順,要麽就是牛頭不對馬嘴,但玩了個不亦樂乎,讓路過庭院的那些個女子和小厮看見這一幕好生羨慕。
這才是舉案齊眉夫妻呐。
都以爲他倆是一對——确實有些天造地設,鄰家小妹一般的女子美貌無雙,雖然笑起來刻薄但又極其順眼的男子也算是風度翩翩玉樹臨風。
直到一聲咳嗽,打斷了兩人的興趣。
看見來的那兩人,宋詞沒好氣的剜了兩人,頗有些恨兩人沒眼力見,于是這一眼便多多少好有了些殺氣,倒也是懂事的回屋去泡茶了。
徐骁和君子旗出了一聲冷汗,君子旗苦笑,“有點後宮之主的霸氣了啊。”
李汝魚咳嗽了一聲。
徐骁聞言怔住,後宮之主?
你倆怕不是要造反……
君子旗哈哈一笑,拍了拍徐骁的肩頭,“徐瘸子,可别想多了,天下什麽局勢你還看不明白嘛,也就是随口一說而已。”
徐骁心虛的笑了笑。
和君子旗兩人落座之後,看向大咧咧坐着,宛若霸主俯視臣子一般的李汝魚,忍不住暗暗點頭,他終于有些枭雄之勢了。
李汝魚先看向君子旗,“你的一萬穿雲軍鐵騎,還有多少?”
君子旗唔了一聲,“曆經戰損,又曆次補全,不過破錦官城一戰,還是死了些兒郎,如今大概還有八千餘人罷,要不了多久就要開赴壽州。”
李汝魚點點頭,“留下三千鐵騎,其餘人你帶走,屆時到了壽州,樞相公會給你繼續補足一萬。”
君子旗想也不想的點頭,“善。”
徐骁不解,“你留三千作甚?”
李汝魚苦笑了一聲,“女帝的意思,平開封的同時,需要以朝堂的鐵騎之威,讓桀骜不馴的江湖聽話一些,爲接下來的南北大戰做準備。”
頓了頓,望向徐骁,語出石破天驚:“徐骁,可願意随我馬踏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