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包括在場每一個人。
田順,禁軍都指揮使,論官職,不比大涼相公差多少,什麽場面沒見過,周江東在大涼雖然不雜的,但他又豈止是大涼周江東。
趙長衣就不提了,一代枭雄。
君子旗……千軍萬馬避白袍,不輸趙長衣。
唯有徐骁和卓宗棠。
這兩位貌似都是土生土長的大涼人,隻不過這一兩年的戰事,讓兩人成長不少,此刻倒也是沒有過于驚詫,隻是可惜。
多好的一鄰家姑娘,卻要這麽死了。
可惜,甚是可惜。
雖然可惜,兩人卻并沒有動作——并不知道李汝魚和宋詞之間的關系。
青衣唐詩身環不動明王,看見紅衣宋詞身與劍合,以無畏死亡之勢洞穿明王頭顱,大吃一驚,但隻是站在那裏,并沒有去阻止宋詞。
她隻是忽然有些難過。
和宋詞終究在一起度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日,如今她要在自己面前死去,身爲女子,青衣唐詩做不到黑衣文人那般絕然。
于是,覺得有些難過。
在第一次看見宋詞時,唐詩的年紀也不大,聽從大徵皇帝劉禅的調令,在那位人間卧龍的帝師神通下,剛從東土來大涼,作爲先生的“貼身丫鬟”。
實際上是監視先生,因爲劉禅已經懷疑先生在大涼并非全身心爲大徵,而另有居心爲先生的亡國大蘇,劉禅必須确保先生這枚棋子不會壞了他的遠大宏圖。
盡管還是壞了。
因爲女帝。
初見宋詞,唐詩就有些喜歡她。
相比于懵懂無知的宋詞,唐詩知道的事情太多,她知道,無論最後的結局怎樣,宋詞也不可能一家團圓,唐詩甚至想過,如果那一天來了,自己願意帶她回東土。
唐詩在大徵一日,則無人可欺淩宋詞半分。
然而宋詞最終選擇了離開先生。
對此,唐詩不知道對錯,但知輕重,再喜歡宋詞,可和先生在自己心中相比,千萬個宋詞也不如半個先生,甚至大涼和東土加起來,也不如一個先生。
所以,她毫不猶豫的背叛了大徵君王,瞞下了先生在大涼的所有布局。
因爲,唐詩是一個女人。
此刻宋詞欲殺先生,唐詩爲宋詞難過。
卻并不擔心。
先生,豈是那麽好殺的?
能在劉禅這位千古聖君之下,能在那條卧龍的籌謀之下,先生依然漫天過河的在大涼爲大蘇複國布下各種棋局,雖然最終敗在女帝之手。
但這樣的先生,豈是你宋詞可殺?
宋詞攜劍來。
黑衣文人當然有所感知,但他隻是默默的坐在那裏,似乎并不知道宋詞一劍來,欲要一劍穿人心。
大涼世間很多揣測,說他那雙看不見天下風光的漂亮眸子其實是假盲,但隻有他和唐詩知曉。
真盲。
盲于劉禅這位大徵千古聖君之手。
他不容許自己超脫于他的掌控之中,是以在自己意氣風華的少年時候,來大涼之前,他就用藥物讓自己雙目失明。
但又隻有黑衣文人知曉,自己目盲,并非劉禅的藥物。
而是自己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天機!
大蘇複國的天機!
黑衣文人的父親是大蘇皇室,更是天子重臣,位高權重不說,更有鼎國之才,在亡國之前就已經投降大徵,後成爲大徵朝堂重臣,隻不過終究被劉禅提防,不能有所作爲。
但是萬幸,保住了楚家一脈偏支,被遣送到守望之地成爲守夜人。
這是父親投降的初衷。
畢竟當時的大蘇亡國,已是大勢所趨,任何人都難以隻手挽天傾。
所以父親投降,爲大蘇保存着微薄渺茫的希望。
而楚室直系血裔,則被囚禁半壁山。
黑衣文人自小便天賦異禀,天生近道之人,曾被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地神仙箴語,說此子當是逆水之舟,可撐一國。
于是被父親寄以厚望。
複國之望。
不曾想,大骊皇帝爲了讓這座被東土之人視爲荒蠻之地的大涼天下成爲一國之後花園,着人從半壁山搶走女帝送來大涼,知悉這個消息後,劉禅立即應對。
先是着人毒瞎自己。
其後更是花費無數資源培養自己,最後更是以大手筆,将自己送來大涼。
但劉禅不知道的是,在他以自己傷風感冒身體不适的借口賜下“神藥”的當夜,府中的杏林聖手已經看出了“神藥”的功效。
父親和自己都知道,目盲在所難免。
于是那一夜,自己毅然決然,以近道之體,在府中某位道家供奉的幫助下,窺視天機,然而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
那位可媲美大涼聖人的道家供奉身死。
自己目盲。
但看到了一線天機!
大蘇可複國。
複國之機,就在于自己的大涼之行!
是以事情到了今日,縱然自己全盤輸給了女帝,黑衣文人也不覺得難過,因爲女帝本是大蘇楚氏後裔,因爲自己,依然能活着回東土。
機會猶在。
而且随着女帝成爲這片荒蠻之地的天下共主,大骊君王的野心破産,劉禅的機會也失敗,這确确實實是大蘇楚氏的一次成功。
但是此刻,他看不見的眸子裏,卻看見了宋詞的一劍。
這一劍,若是刺中自己?
會死。
真的會死。
死了之後,那麽大蘇就隻剩下女帝這個希望,複國之機又将渺茫一分。
大蘇若要複國,需要自己。
不僅僅是需要大涼這百萬雄師的征伐,還要自己在内瓦解大徵的力量,否則就算是大涼百萬雄師,也不見得能打破大徵這個龐然巨物的鐵鎖。
因爲大徵雄師不止百萬!
大徵的國境,就算沒有将大蘇全部納入版圖,也兩倍于大涼這片天下——是包括大理和北蠻的整片天下。
東土之大,千萬裏也!
所以自己必須回東土。
女帝外攻,自己内亂。
則大蘇有望。
黑衣文人不是劍道高手,他隻是個近道之人,甚至算不得純粹的道家,縱然如此,他也有辦法,讓宋詞這一劍無功而返。
這一劍殺不掉自己,爲了破開不動明王的宋詞必死。
但是黑衣文人沒有動。
他隻是安靜的坐在那裏,看着抱着必死之心一劍刺來的宋詞,那張幾乎從沒有過任何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很複雜的笑意。
等着劍來。
劍出則一往無前,甚至不知道渾身傷勢痛楚的宋詞,看見了黑衣文人那一抹笑意。
先生會笑?
宋詞的心忽然就亂了。
然而電光石火間,心亂劍不亂,噗嗤一聲,長劍入體,直接貫入心髒,旋即鮮血飛濺。
宋詞怔住。
下一刻,黑衣文人腳下,那些散落的飛血,倏然間燃燒起來,化作九道焰火一般的彩色條紋,流竄蔓延數米之後,從地上卷起,形成一朵巨大的花苞,将他和宋詞包裹在内。
一朵花苞,含苞待放,流溢着濃郁的類似道家的神聖氣息。
恍然間,便是黑衣文人那株死亡之花上的一朵。
這一幕着實出乎所有人意料。
青衣唐詩不解。
她不明白,先生爲何要硬承這一劍,會死啊……
李汝魚不解。
但他知道一個事實——若是不盡快從花苞之中救出宋詞,她真的會死。
至于黑衣文人在那一劍下是死是活,李汝魚已經不在乎。
殺意如山而湧。
腦海裏的白起之心瘋狂跳動,似有無窮血海流溢出來,遍布李汝魚身心。
李汝魚輕呼了一聲。
請将軍。
沒人看得見,李汝魚的身後,跳躍出一道白色火焰,刹那之間,一道巨大的人形虛影自白色火焰裏長身而起,穿透碧空高達十數米,渾身披甲腰間挂劍,血色大氅無風自舞。
狀如山嶽。
漠然俯視着不動明王。
李汝魚在這道虛影下,渺小如蝼蟻,卻又有着絕對的存在感。
天地之間,響起了隻有李汝魚才能聽見的聲音。
臣在!
這不是李汝魚第一次請出殺神白起,但卻是第一次,在他的聲音裏,聽出了憤怒。
殺神亦怒!
怒仙人不念蒼生卻斷長生。
怒仙人之劍何敢欺我地獄無人。
我白起,便是地獄之人。
殺以殺止。
我白起的地獄之劍,亦可止仙人之劍!
李汝魚心中大定。
吾之将軍既在,何須懼那仙人撫頂?
沒有絲毫猶豫的出劍。
李汝魚拔劍。
身後巨大的虛影,亦拔劍出鞘。
鏽劍出鞘,劍不向天刺向那垂天而落欲撫頂的仙人,反是右手倒握劍柄,劍尖向下,旋即松手,鏽劍便落下地面,直沒入柄。
身後的将軍,亦是一模一樣的動作。
巨大的虛影長劍,淹沒了李汝魚身影,卻連劍柄都沒有留下,盡數沒入大地之内。
煌!
一道血色火焰破地而出,化作一道血色光柱,沖天而起。
如真正的破天之劍!
以攻對攻。
你有一劍仙人從天來,撫頂斷長生。
我李汝魚不爲劍仙。
但有将軍一位,于地獄屍山血海裏向生之人。
劍從地獄擡。
可否斷仙人之長生?
那尊白衣飄飄白發宛若三千丈的大袖仙人,一手按下,本欲撫頂斷長生,最終隻是按在了沖天而起的地獄葬劍之上。
血色于白色,刹那之間碰撞在一起。
暴裂無聲。
沒人能用言語形容出此刻半空的異象,大袖飄飄的仙人,從巨大的手掌開始,倏然間一寸又一寸的崩碎,化作漫天白光流溢,無數劍意激蕩,又仿似天有萬劍飛舞。
沖天而起的血色光柱,被仙人撫頂之後,亦一丈一丈的崩碎,化作漫天血色流光,劍意激蕩中,混雜在漫天白光之中激射。
整個王府上空,有數不清的劍。
白劍與血色之劍。
壯觀得一塌糊塗。
天穹更高處,縱然撫頂可斷長生的仙人已經崩碎,然而那無盡彩雲之上的十二層重樓,那座白玉京,依然散發着霞光,矗立天穹。
仙氣缭繞若垂天之河。
漫天飛舞的光彩之中,一道寒光破空而起,轉瞬即至,飛入天穹彩雲間的白玉京裏。
劍十二雖然無功,白玉京猶在。
則劍勢猶在。
依然可出劍十三。
青衣唐詩一直沒有看李汝魚,先前那一刹那,她并不關心李汝魚能否破自己的仙人撫頂勢——先生被宋詞一劍刺中,生死如何?
若是先生死了,那麽李汝魚死不死,對自己而言都已沒了意義。
自己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爲了先生。
她一直在看那朵花苞。
直到此刻,她才輕輕笑了笑,徹底放下心來,收回視線,看向将鏽劍從地底拔出來的李汝魚,輕聲道:“你不用急着出劍。”
先生沒死。
被刺中心髒,先生依然不死。
既然先生沒死,仙人撫頂勢被破,也就不那麽重要了,更不用急着和李汝魚拼死拼活,自己自練劍十四後,還不曾遇見有人能如此輕易破劍十二,便是當年守望之地的楚家劍道高手,爲了破劍十二,也幾乎耗掉了一身精氣神。
所以自己劍十三未出,那位劍道高手就已經敗了。
如今李汝魚不僅能破,而且很可能會逼得自己出劍十四,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青衣唐詩終究是一名劍客。
也會見獵心喜。
她現在無比期待,甚至希望李汝魚能破自己的劍十三,如此,自己便能真正的出一次劍十四——一招連授劍恩師都說,是不屬于人間的一劍。
可斬盡一切劍下之人……甚至仙、神、魔、佛!
練了一生的劍十四,若是不能有對手出這一劍,這對于一名劍客而言,是何等的寂寞。
巅峰本寂寞。
而女人……又是最怕寂寞之人。
青衣唐詩不僅是劍客,也是一位女子,她一直在尋找這麽一個人,能讓自己從無法出劍十四的寂寞之中脫身而出的人。
如今他出現了。
竟然是女帝之劍李汝魚。
焉能錯過。
李汝魚明白唐詩。
在這一刻,他不僅萬分期待着唐詩的十三劍,甚至十四劍,乃至于十五十六劍,甚至有些敬佩眼前那位神像護體的女子。
每一位對劍執着的癡兒都值得敬佩,畢竟,我李汝魚也是一名劍客。
這便是所謂的惺惺相惜。
但是……
宋詞已是岌岌可危,沒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雖然也想繼續以唐詩磨砺自己的劍道,但若是因此救不了宋詞,李汝魚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李汝魚看向那朵花苞。
青衣唐詩沒有立即出劍十三,她要給李汝魚喘息時間,她要讓李汝魚的劍心平靜下來,不會因爲擔心宋詞,而影響到他接下來的出劍。
如她所料,李汝魚很快劍心甯靜。
因爲李汝魚在花苞之中感受到了宋詞的氣息,以及微弱而穩定的生機。
宋詞沒死!
花苞之内,宋詞依然握劍,劍依然在黑衣文人心髒之中。
然而黑衣文人沒死。
“爲什麽?”
宋詞心中大亂,她不明白,先生明知自己要殺他,爲何不躲?
更不明白,先生爲何要救自己?
黑衣文人輕輕笑了笑,有些愧疚,“我願償你一命。”
因爲你是宋詞。
曾經是比青衣唐詩更讓我青睐的弟子啊。
也因爲,我有愧于你。
有愧于那對夫妻。
我雖然一生爲大蘇複國傾盡全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在大涼天下,爲了目的不惜任何手段,确實殺了很多無辜的人。
但我也有人性。
可以無懼人性行事,可以做自己認爲是正确的事情,但不代表,我的内心深處就不會承受煎熬。
不代表我不内疚悔恨。
隻是……
誰人知?
而自己也從來不在意是否有人能理解自己。
一切爲了大蘇。
在王府深處,此刻無人照料的那座黑衣文人暫住院子裏,放在書桌上的死亡之花上,先前忽然間綻放了一朵花,絢麗的綻放,又在片刻之間無聲的枯萎,最終化作灰燼。
昙花一現。
花開九朵,可窺天下枭雄、龍蛟氣機。
但不僅如此,對于我這個近道之人而言,死亡之花九朵,一朵一命。
名爲死亡之花,卻是生命之花。
花可開九朵。
則黑衣文人有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