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場早就躲到一旁看熱鬧的衆人,隻覺得先前李汝魚出現無數虛影疊在一起頗爲神奇,哪知道其中兇險。
此刻見李汝魚破了唐詩的十一劍,田順等人皆是一陣雀躍。
但李汝魚心頭并不輕松。
接下來,不打算主動攻伐,而是等青衣唐詩出劍,自己根據她的劍勢,以靜制動,選擇最适合破她劍勢的手段。
其實青衣唐詩早就這種預感。
隻要出到第七劍後的第八劍,無雙勢一成,李汝魚就是必死之局,但要殺這個妖孽的萬象境男子,大概得在十一劍以後。
若劍十二和劍十三不能殺之,則出劍十四。
劍勢層層疊加。
在劍十一的神人背劍勢後,唐詩出了劍十二。
仙人撫頂勢。
唐詩一劍遞出的刹那,手中那柄長劍已不見,着實匪夷所思,仿佛她出劍時,那柄劍就已經消失不見,她僅是作握劍姿态,遞出了這一劍。
手中無劍,爲何還要遞劍?
既然無劍,又如何殺人?
所有人都茫然不知所以——除了李汝魚,他眉頭一跳,危機感在心中泛散,心跳驟然加速,有種面對劍魔獨孤水劍從東海越千裏而至落鳳山時的心态。
這一劍,更甚于先前神人背劍勢。
李汝魚擡頭看天。
劍不在青衣唐詩手中。
在天上。
所有人都随着李汝魚的目光向天上看去,然後……瞠目結舌。
天穹之上,本是萬裏無雲的晴空,春日溫熙藍天如洗,隻不過這一刻,天穹之上憑空出現了無數彩雲,彩雲間,矗立做一座雪白高樓。
高樓十二層。
立于彩雲間,霞光流溢仙氣缭繞,磅礴重壓垂天而落,幾如一挂銀河灑落天穹。
一座重樓是一劍?
劍十二,便是天穹之上的十二層高樓。
李汝魚腦海裏,那位近來随着李汝魚得到春秋之劍踏入萬象境後,就變得分外安分的名叫浮生的異人忽然出現,聲音在李汝魚意識裏想起:“要死了要死了,那是一座白玉京,出自你家夫子的詩。”
李汝魚無暇分心,不敢言辭。
異人也知道李汝魚處于何等境地,于是隻管說道:“天上瓊绾紫清,人間白玉蟾——啊不對,這不關白玉蟾的事情。”
一時口誤。
雖然說貌似白玉蟾也出現在了這大涼天下,但天穹那座白玉京,真和他沒半點關系,那句天上瓊绾紫清人間白玉蟾,不過是自己未成爲異人之前,某本書中寫的順口小詞而已。
改口道:“你家夫子的詩,開頭兩句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看見沒,那座十二層的重樓,應該就是白玉京,不過在我所處的那個時代,有位大佬改了一下,改成了‘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我撫仙人頂,一手斷長生’。”
李汝魚有些臉黑。
這貨能不能抓住重點?
不過,倒是覺得“我撫仙人頂,一手斷長生”着實有些霸氣。
凡人一手可斷仙人長生?
這是何等睥睨的胸懷壯志!
那異人繼續說道:“這個青衣小妞兒的劍,我看很像脫胎于武俠之中的某個燕性大俠的劍,現在是第十二劍,接下來會有十三劍,然後是十四劍,這倒是不怕,就怕還有十五劍、十六劍,若有這兩劍,以這片天下武道的病态尿性,别說你了,你家夫子、劍魔獨孤,乃至于天下聖人,皆不能接!”
因爲十五劍就已經不屬于人間,謝家三少爺都得跪。
何況十六劍。
李汝魚暗凜,十一劍的背劍神人已是無堅不摧可斬萬象境,十二劍更是一座天上十二層重樓的白玉京,若後面還有數劍,那屆時的青衣唐詩,豈非大涼天下第一位劍道聖人?
不過,我依然得試試。
從執劍到如今,我李汝魚還沒有放棄過,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将來……更不會。
按劍,目視天穹白玉京。
此刻倒不用擔心青衣唐詩,遞出十二劍後,她手中已無劍,此刻站在流光所成的神像之内,僅是防禦性的自衛而已。
李汝魚并非沒有想過,趁劍化白玉京懸天穹之際,以絕對力量破開那尊神像殺了唐詩。
但那尊神像的防禦力着實變态。
隻怕自己還沒殺了唐詩,那座白玉京已經落下,死的反而是自己。
不得不說,唐詩的劍道實在有些過于變态。
攻伐,無堅不摧。
防禦,無物可破。
這樣的劍道,幾乎可以說無敵了……幾乎而已。
世間并無真無敵。
天穹彩雲間的白玉京裏,霞光漫天之中,倏然閃耀出一道寒光,旋即衆人肉眼可見一柄缭繞着仙氣的長劍自天而落。
正是青衣唐詩曾經手中所握之劍。
李汝魚長出了口氣。
隻是落下一劍,并非是一座重樓爲一劍。
但不敢大意。
因爲那劍,随着下落速度越來越快,刺破長空時劍尖出現一個扇面狀的氣層,幾個呼吸之後,氣層倏然炸裂,爆發出火焰。
白色的火焰!
這便成了一柄從天而落的火劍。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這還是劍道——完全超越了衆人都劍道的理解。
這明明就是仙人手筆啊!
再一刻,那白色火焰包裹的長劍,竟然隐約幻化,最終化作一尊白衣飄飄,白色長發長達數十米漫天飛舞的大袖仙人,仙氣缭繞劍氣森森。
從天落下。
落至錦官城上空之前,便輕輕伸出了一隻手。
仙人未至,整個錦官城卻似被看不見的手重壓,方圓一兩千米内,無論是販夫走卒、飛鳥走獸,還是武道高手文教大儒,皆承重壓。
坐者難起身,站着欲下蹲。
若從上空看去,便能發現錦官城的地面,被勾勒出一隻手掌。
巨大的手掌。
掌心處,便是那座王宮。
最掌心處,便是那個一身白衣按着鏽劍的青年。
仙人伸手。
欲撫李汝魚頭頂。
此謂仙人撫頂!
撫頂,卻非是結發受長生,而是渡你過河。
橫橋奈何的河,名忘川。
李汝魚看着從天而落的仙人,看着那欲撫自己發頂的巨大手掌,看到了藏在那隻巨大手掌裏的那柄長劍,已有定奪。
此刻整個錦官城的萬物皆受重壓。
李汝魚爲甚。
但他能承受,依然挺直腰軀,隻是因爲即将出劍,雙腿又略略下挫。
縱然如此,仙人未至大手未落之前,李汝魚的腳下,青石闆先是發出輕微的哔哔聲,出現無數細小如發絲的裂縫。
随着仙人至上空數百米時,腳下那些青石闆,再不能承其重。
噼裏啪啦聲中,青石闆上出現無數條寬大裂縫,以李汝魚爲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延散而去,甚至穿透了王府,直達數百米外。
宛若一張無比巨大的蛛網。
仙人再下。
本以裂縫的青石闆便轟然爆碎,王府内外,漫天碎石飛濺,飛沙走石壯觀至極。
李汝魚深呼吸一口氣。
欲拔劍。
然而李汝魚還沒來得及拔劍,便見遠空一道紅光,如彩虹一般,其餘平地,高于高空,又落向王府這邊。
化虹之光落在青衣唐詩護身神像上。
锵!
铿锵脆鳴響徹天地。
紅光顯影,露出一道嬌俏苗條的身影,手執一劍,劍底揚塵,劍尖點在不動明王的兩眉之間,激射起陣陣火花。
突兀起來的是爲女子。
執劍懸空,五官之美毫無瑕疵,一身紅衣被風吹拂,于是便緊緊的裹在那苗條嬌軀上,徒增了幾分青澀之美。
仿佛永遠長不大,依然是個鄰家小妹妹。
紅衣宋詞!
曾經的大涼儲妃,又名張綠水。
不知道爲何,李汝魚忽然想起了春節時分,某個人在吃了自己和謝晚溪的狗糧後,讪讪不平的在自己腦海中說李汝魚你這家夥一定是雞雞帶鈎鈎的,怎的這大好女子都願意跟你,陳郡謝氏晚溪不提,就算不是異人道韫,也是千古罕見的才女之風姿,那綠水紅衣,若爲異人,便是傾國傾城的半島妖女。
老子不服。
作爲異人,我總以爲無所不知的我才是主角,然而……沒天理啊!
李汝魚當時沒理解鬼哭狼嚎的那家夥。
也不懂半島妖女是什麽意思。
現在也不懂。
綠水紅衣,真是妖女?
然而又怎樣。
在此刻,她願意來到這裏,爲了自己而來到這裏,向着曾經的姐妹、曾經的恩師出劍,這份情,我李汝魚又怎麽會因爲妖女二字視而不見?
于是心中微暖。
至于是否會喜歡上這位有可能是半島妖女的紅衣宋詞,李汝魚不願意去想。
随緣。
而且她和小小不對付,今後事情愁人呐。
然而紅衣宋詞一劍,點中不動明王的眉宇之間,本是不敗之勢的不動明王,竟然在刹那間流光搖曳,隐然有要崩碎的迹象。
着實令人意外。
李汝魚十步一殺,如此強勢,都隻能洞穿而不能讓它崩碎。
宋詞這一劍,爲何有如此偉力?
李汝魚不懂,但唐詩明白。
這位被不動明王庇護的女子看着懸空的紅衣宋詞,一臉愠色,怒道:“宋詞,你真以爲憑你的劍,可以破我的不動明王勢?”
宋詞懸空,手中劍依然抵在不動明王的眉宇間,沒有言語。
隻是回首看了一眼李汝魚。
溫柔的看。
千萬萬語,盡在這一回眸。
你且好好活着。
這是我宋詞留在這片天下的最後一點初心。
願你安好。
有句話我以前想說,沒來得及說,也沒敢說;今日想說,沒機會說。
如此,便不說了罷。
初心猶在。
即可!
宋詞振劍。
劍身急顫,嗡的一聲,竟然連人帶劍洞穿不動明王的頭顱,化作一道長虹,直射遠處的黑衣文人,這才是她今日借助女冠道法從臨安破空來到錦官城的目的。
殺往日恩師。
宋詞掠過的空中,灑落下片片血花,以及……血肉!
她的劍終究不如李汝魚十步一殺。
雖然洞穿了不動明王,但她的身體亦遭受到不動明王勢的反噬,渾身上下被流光切割出無數道傷口,不僅道道可見白骨,甚至有些地方,已經徹底被流光将血肉切掉。
如成血人。
這一劍能不能殺黑衣文人不好說。
但紅衣宋詞還能不能活下來,若無杏林聖手,恐怕便是癡人做夢。
雖知會死。
宋詞沒有後悔。
其實黑衣文人折斷了錦官城的空間,讓小小的師父,那名手段通天的赤腳女冠不得不将自己送到錦官城外數十裏處,匆忙趕來,宋詞本可以直接對着黑衣文人出劍。
先生是讀書人。
再深遠一點,先生也是位有神通的類似道家的高人,但絕對不擅武道。
若是直接對先生出劍,他會死。
自己不會死。
但宋詞想爲李汝魚争取一點機會,更願意用自己的鮮血,嘗試一下能否破不動明王,因爲啊……這個男人曾經爲自己下面。
而自己很喜歡吃。
直到此刻,她才對着黑衣文人說說了一句:“今日長劍向先生,爲張綠水一名。”
曾經爲自己改名張綠水的養父母,死在了先生的棋下,隻是爲了讓已是太子儲妃的宋詞早一些進入太子趙愭的東宮。
在那一日,宋詞曾跪在養父母的棺椁前,說了很多話。
她說,總以爲很多事情努力了就會有美好的未來,總以爲她是先生最疼愛的,總以爲先生夢想達成之日後她能在養父母膝下盡孝。
她又說,直到那一日,才發現自己也隻是一枚沒有自由沒有方向的棋子,也許有一天,先生也會爲了他的目的,毫不猶豫的殺死自己。
所以會有一天,她要站在先生面前,告訴他,縱然是爲了夢想和大業,也不該如此輕賤生命,更不能如此踐踏他人幸福。錯了,就是錯了,先生若是不聽,她就出劍。
向先生出劍。
在那之前,她會好好活着,背負着張綠水這個名字活下去。
因爲張綠水三字,是養父母活在人間的痕迹。
她今生不敢忘。
這一幕太過突兀,誰也沒料到,宋詞連命也不要,卻要破開不動明王爲李汝魚争取一線勝率的同時,竟然會長劍刺向黑衣文人。
她不要命了?
渾身上下至少數十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不提,僅是那被切下來的幾塊血肉所造成的創傷,就足以緻命。
瘋了!
說時遲那時快,其實從宋詞出現,到她的人和劍穿過不動明王,也僅僅是幾個呼吸的時間。
天穹之上,仙人欲撫頂。
人間,宋詞欲弑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