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魚其實不太适應這種被大佬們衆星拱月的感覺,畢竟他真正在仕途浮沉的日子算起來,半天都湊不夠。
真正還是處于江湖之中。
唯一可算仕途經曆的便是建康上元縣令的任職經曆,但那段經曆很少涉及仕途之争。
更多是針對異人鍾铉。
不過甯缺、謝韻、謝琅這三人是何等人物,很快摸清了李汝魚的性情,宴席之中,三人各自恢複了自己的身份,不再刻意奉承李汝魚。
李汝魚以晚輩自居,三人坦然受之。
氣氛于是分外和諧。
一般來說,官場仕途應酬,酒色同歸,然而李汝魚是晚輩,又是謝琅未來孫女婿,幾個大佬雖然覺得讀書人喝酒狎妓算雅事,可今夜也沒敢安排。
且有一點,大涼禁止官員狎妓。
平日裏偶爾低調着去一兩次也便罷了,今夜還去,真心是給禦史台找政績,何況是這位矚目的大佬,就是平日裏也不敢去。
走到他們這個位置,哪怕是一絲小纰漏,也是政敵可以利用的緻命武器。
酒罷各歸家。
然而今夜臨安注定無眠。
老鐵回了西子湖畔那座名字就叫别院的别院,阿牧去了夕照山小院,說先回去收拾一下,今夜湊合住一夜,明日再大掃除。
出了三元樓,甯缺、謝韻先後離去。
謝琅上了車,回頭又對李汝魚意味深長的說道:“你嬸兒本來想和你聊聊,然而今夜這情況,她不适合出場,我便讓她回去了,過幾日她會來夕照山找你。”
李汝魚苦笑,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會解釋清楚的。”
謝琅一副我也曾經年輕過的神态笑了笑,“女人啊,大多是不講理的,你别在意你嬸兒會怎麽說你,你需要在意的是晚溪。”
李汝魚受教行禮,“謝謝大人指點。”
謝琅哈哈一笑,“你我何須見外,走了,老了老了,身體不行了,喝不得酒熬不得夜,得趕緊回去歇着了,你且去忙吧。”
上車,馬車絕塵而去。
李汝魚目視謝琅的馬車消失在轉角後,這才找人問了路,走在夜色裏前往衆安橋。
今日入城時,有青花儒衫的讀書人,懷抱一匣,堵在城門口,大聲問自己何謂春秋,正是當年在夕照山攔路問了嶽平川同樣問題的胡蓮先生。
何謂春秋?
李汝魚心中有答案,然而當時不便說,隻得在車上對胡蓮先生行了禮後離去。
一身青花儒衫的胡蓮先生沒有繼續阻攔。
隻是難掩一臉失望。
冬月幹瘦,且清冷,慘白的照着世間,總是會在第二日淩晨,給整個大地鋪上一層霜,仿佛是遺留下來的月光。
李汝魚踩着月光,循着路來到衆安橋瓦子。
瓦子不像勾欄,入夜之後就會冷清。
此刻的衆安橋瓦子裏,幾乎看不見多少人,僅有的也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李汝魚站在了那間裏面透出燈火的“春秋書鋪”前。
盯着春秋兩字,思緒飄遠。
何謂春秋?
胡蓮先生先問嶽平川,再問自己,究竟有何深意?
春秋者,兩個人盡皆知的首末季節。
一春一秋,是一年。
又泛指一頓漫長時光,或者說,如自己在夕照山看書借出大燕曆史一般,春秋也可以是一段曆史的濃縮歲月。
胡蓮先生的匣中究竟放了什麽。
這位青花儒衫的讀書人,究竟又在大涼籌謀着什麽。
吱呀一聲。
門闆推開,一位穿着紅色襦裙的少婦,長相甜美中人之姿,摸索着來到門外,揚起手中的盆子,順手就潑了出來。
李汝魚有些訝然,她爲何對着自己潑來?
不動聲色的動了動。
污水恰好潑在腳下。
腳步聲很輕,那紅衣少婦似乎才悚然驚醒,一臉惴惴,“有人?”
李汝魚恍然,原來是位目盲的小娘子。
笑道:“胡蓮先生可在?”
紅衣少婦溫婉的笑了笑,“在的,不知先生找拙夫何事?”
紅衣少婦笑起來時,臉上那兩個很深的梨渦讓李汝魚沒來由的想起了一位小姐姐,嗯,同樣有着兩個很深很醉人梨渦的女子。
隻不過她的秀戎刀很鋒利,她的鳳嘴梨花槍也很快。
她是北蠻女子将軍第一人,如今反了北蠻來到大涼,成了無主之人,如孤魂一般遊蕩在江湖之中,頗有女子豪俠之氣。
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何處。
溫聲道:“我叫李汝魚,與胡蓮先生有過兩面之緣。”
紅衣少婦啊了一聲,有些歉意的甜甜笑道:“請先生稍等,奴家這便去知會拙夫。”
李汝魚行禮:“有勞。”
片刻後,一身青花儒衫的胡蓮先生來到門口,看着李汝魚,歎惋的道:“當年嶽平川知春秋,可不是我想要的春秋,這些年來,也就你有資格讓我再問一次何謂春秋,然而你既不知何爲春秋,縱然此刻找我,也無濟于事,瑚琏匣不應爲你開。”
其實胡蓮先生有些疑惑。
胡蓮匣中所裝的半個春秋,是文道至聖的先生手筆,然而瑚琏匣中的半個春秋,卻被人“借”去了半分。
屬于江湖的半分。
這意味着,可開瑚琏匣之人,已出現在大涼。
然而不是李汝魚。
那麽會是誰?
胡蓮先生不認爲趙長衣有資格,更不認爲王琨、趙愭之流可以。
李汝魚笑了笑,看了看書鋪裏那位已經收拾好東西,等着和夫君一起離開書鋪歸家的紅衣少婦,笑了笑,“能否請胡蓮先生移駕一步,不至于擾了尊夫人。”
胡蓮先生回首看了一眼,颔首。
心中倒是對李汝魚這份細心多了一絲好感,道:“去衆安橋罷。”
橋上無人。
李汝魚正欲說辭,卻見有人匆匆而來,直奔衆安橋。
隻好停下等那人走過。
卻詫異的發現,胡蓮先生明明看見了那人,卻無動于衷,任由那人向着他走去,更讓李汝魚吃驚的是,冬月雖然清冷,足以照明。
那人仿佛完全看不見胡蓮先生,也看不見自己。
就這麽一頭撞上了胡蓮先生。
在李汝魚不可置信的注視下,那人如鬼魅虛影一般,就這麽穿過了胡蓮先生,消失在遠處的黑暗裏,端的是匪夷所思。
難道世間真的有鬼?
胡蓮先生笑了笑,“不是你所想的鬼魂,隻是讀書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手段耳。”
吾身所在處,别有洞天。
和道家的一花一世界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李汝魚歎服。
如此看來,這位胡蓮先生很可能是一位文道聖賢——這倒是情理之中。
沒有忘記今日來此的目的,躬身行禮,“我本山野一雜人,沒有什麽獨斷天下的絕對優勢,也沒有天下無雙的絕技,隻不過因緣際會走入天下風雲,得到女帝垂愛,又得君子旗之類的好友知交,然一路行來,如今将如朝堂仕途,内心惴惴難安。”
胡蓮先生笑而不語。
李汝魚想了想,索性暢所欲言,“其實此處惴惴不安也不妥當。我家夫子,雖然常說我不适合讀書,遠不如小小之才情,隻适合練劍,看起來似乎是粗鄙武夫,然而很多事情其實我也能看透,其他瑣事不說也罷,但說女帝之意,她欲讓趙祯爲君,又刻意提攜栽培我爲劍,也許她并無深意,隻是順勢而爲,但這順勢之下,卻是大勢所趨,隻要我在未來的仕途之中不犯緻命錯誤,将來則有可能權傾天下,成爲大涼兼國之人。”
胡蓮先生颔首,“确實如此。”
李汝魚歎道:“然而天下何其大,我如今雖是微末,可不得不遠見他日,将來若是一人兼國天下,則如臨淵蹈冰,深恐一步踏錯禍害萬民。”
胡蓮先生略有贊賞,“所以呢?”
李汝魚想了想,“先前夕照山,嶽平川曾說,他的春秋,在燕雲十六州的新綠田野裏,在鐵騎劍光如雪裏,是嶽家忠良铮骨,是大涼安定,是天下蒼生,是一腔碧血于一生,立北方一日,則北蠻不可渡燕雲,立北方一日,則南北永無兵事。”
“嶽平川的春秋,是北方的‘嶽’。”
提及嶽平川,胡蓮先生頗有歎惋,“可惜,這樣一代人皆,終究還是死了。”
李汝魚點頭,“所以想問先生,我李汝魚如果将來真的兼國了,那麽我的春秋又是什麽,還請先生指點,以平我心之不安。”
胡蓮先生大感意外。
他以爲李汝魚已經猜到了自己瑚琏匣中所盛放的東西會影響甚至改變天下,所以李汝魚此刻前來,必然是尋求一次機會。
不曾想卻是求惑。
朽木亦可雕也!
胡蓮先生想笑,于是他笑了,道了一句夫子不僅劍好,教得也好。
那就不妨讓李汝魚變得更好。
這片天下需要一個更好的春秋,一個屬于盛世的春秋。
瑚琏先生坦然道:“嶽平川的春秋,是基于他的北方之王,更是基于嶽家的世代鎮北,隻不過他的春秋,終究沒能大過他的心。”
嶽平川的心,在王妃蘇蘇身上。
所以他毅然放棄了春秋,來到臨安,爲心而死。
無憾。
李汝魚點頭,深以爲然。
胡蓮先生繼續道:“你之春秋,說實際一點,其實本可以在我瑚琏匣中,本可以是我老師爲你準備的半個春秋,但你如今,還沒有開啓瑚琏匣的資格。”
老實話總是傷人的。
然而李汝魚卻不覺得有絲毫不妥,自己現在确實還不夠好。
要更好。
對李汝魚這種虛懷若谷的氣度,胡蓮先生越發贊賞,這小子不讀書真是可惜了,也是個造化弄人,偏偏是個劍道天驕,輕緩的道:“你是一名朝堂官員,你的春秋,在仕途之上,你若是兼國之人,你的春秋,則在天下江山。”
“然而你是一名劍客,你能最快找到的春秋,在你的劍上,此謂春秋之劍。”
“何謂春秋,劍道之谛也,亦是道。”
頓了下,“道理我隻能說這麽多,餘下的需要你自己品味,也許當有一天,你品味出了其中的道理,這瑚琏匣我不開啓,它也會爲你開。”
又頓了下,一臉捉狹,“你不是已經擅自“借”走了半分麽。”
胡蓮先生一直不知道那一次是誰從瑚琏匣中“借”走了半分屬于江湖的春秋,今日在臨安城外看見李汝魚,他才醒悟過來。
借半分江湖春秋的人,竟是當年那個在夕照山看書借大燕曆史的少年。
自己當初并不看好他。
李汝魚沒有聽到胡蓮先生最後一句,此刻陷入了沉思之中,因爲尚未真正在仕途浮沉,他還不能領會仕途的春秋,未兼國,不知天下的春秋。
但練劍多年,他懂劍。
李汝魚站在橋上,站在胡蓮先手一手打造出來的洞天小天地之中,想起了這些年練劍的過往,以及——初心。
李汝魚想到了很多。
也明白了更多。
最終,耳畔傳來胡蓮先生醍醐罐頂之言:“春秋之劍,殺爲不殺,不殺爲殺,手中有劍對衆敵,心中無劍念蒼生,此即劍道春秋。”
李汝魚倏然醒悟,忍不住一聲長嘯抒胸臆。
腰畔那柄在嘉興城購買的長劍,在鞘中顫鳴,顫抖聲中,劍吟陣陣,聲如龍吟,如那大江拍案卷起千堆雪。
有青氣自劍生,脫鞘入雲霄。
黑夜之中,青氣沖天而起。
如一柄青冥巨劍。
直斬天阙。
刹那之間,冬夜臨安,鳥獸噤聲萬物臣服,天地似有合鳴,如黃鍾大呂之聲肅穆而隐隐吟唱,天穹之上,霞光四聚,又有異香平地生。
一條常人不可見的紫色大鲲,快活的遊蕩在天際雲霄之中,如巨劍縱橫,遮掩了冬月。
臨安處處生劍吟,更有青氣滿臨安,皆望衆安橋。
驚醒無數人。
衆安橋上,李汝魚腰間長劍連鞘倏然崩碎,化作灰燼随風飄去,然而憑空又驟來無數浩然青氣,化而有形,如生無數劍,淩空曼舞,所有青氣皆如遊魚,圍繞着李汝魚漫天飛舞,宛若谪仙臨世。
壯觀至極。
無數春秋之劍。
劍意起蒼黃,舞于高山流水,蕩于臨安,又盛形于冬月之下,最終歸于人間。
李汝魚腰間已經無劍,僅剩一道青氣。
青氣爲劍。
此劍,名春秋。
本是讀書人的春秋之劍,如今,卻是用劍之人,李汝魚的春秋之劍。
春秋一詞,言簡意深。
簡單去,便是春夏秋冬,一春一秋爲一年。
繁冗去,春秋便是歲月,亦是人間一隅。
再深究,春秋便是大道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