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深山不知山有多高,不見汪洋不知海有多廣。
從琅琊劍冢出世,吳漸很有些自信,總覺得這天下除了獨孤和夫子,其餘人劍道不過爾爾,然後今日一戰李汝魚,其劍道并不比自己遜色。
自己劍道再有提升,以爲站在了青山之上。
然而諷刺的是,黑白之劍又被風城主輕描淡寫的空手握住,沒有絲毫威脅可言。
顯然自以爲是的青山并非是青山。
而且顯然李汝魚的劍道依然不弱于自己,否則風城主不會說李汝魚能殺自己——他這個層次的人,眼光斷然不會有錯。
如此,回劍冢再苦練!
吳漸看了一眼李汝魚,認真的說道:“别死了。”
你隻能死在我劍下。
李汝魚感受着吳漸話語裏的意思,想了想,“等事情忙完之後,我會親自等琅琊,我不介意重複一遍劍魔獨孤做過的事。”
好大的口氣。
吳漸不恚怒,雖然劍道依然不見青山之巅,但他的心态着實有些詭異。
古井不波的聖賢之心境。
聞言點頭,“等你劍來便是。”
風城主随手一揮,那柄改名黑白的長劍落下,插在吳漸身前泥土裏,劍身猶在輕顫,笑道:“帶着你的劍先回去罷,我稍後便來。”
吳漸沒有去深究風城主爲何要去琅琊山。
想來是奉獨孤之名,從女帝手中救下自己罷,對此吳漸根本不作他想。
順其自然而已。
取了長劍黑白,訝然發現,經風城主那一握,長劍黑白之上的龜裂細紋已經消失不見,宛若淬火新生的長劍。
越發驚心,風城主的境界着實有些恐怖。
隻怕已過聖賢。
已近劍聖。
待吳漸消失在濃霧之中後,風城主才轉身看向李汝魚,笑道:“其實我騙了他,以他當下的劍道,天下能殺他的找不出五人。”
這麽說的意思,這五人自然不包括你李汝魚。
李汝魚訝然,“爲什麽?”
爲什麽要騙吳漸。
風城主依然在微笑,他确實有些欣賞李汝魚,道:“但他也殺不了你,換句話說,以你目前的劍道實力,天下能殺你的也找不出五人。”
李汝魚沒有應聲。
倒是那個女扮男裝的少女令狐有些吃驚的看着李汝魚。
怎麽也沒想到,這年紀輕輕的男子,其劍道修爲竟然可以跻身天下前十之列,而且在前五前六左右,着實讓人羨慕呐。
風城主繼續道:“但這件事不能讓琅琊劍冢摻和得太深,你大概也知道了琅琊劍冢吳扇和劍魔獨孤的關系,其實恩師他老人家一直就知道吳扇并不愛她,但這不妨礙他愛她,所以,就算沒有吳莫愁的良心發現,恩師他老人家也不會任由吳漸死在女帝的大軍之下。”
吳漸,是吳扇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痕迹。
若是吳漸都死了,那麽吳扇就真正的從這個世界消失。
獨孤不忍見此。
李汝魚搖頭,“劍魔獨孤一人,不能逆轉女帝之心,更無法一人擋大涼之力。”
風城主樂了,“還有我啊。”
少年打扮的少女令狐呵呵一笑,“還有我啊!”
風城主溺愛的看了她一眼,“你可以忽略不計,等你腰間那柄名爲春秋的佩劍,什麽時候出鞘就能一劍春來一劍秋去,大概可以算一個了。”
令狐給了他一個白眼。
李汝魚不再争論,隻說了一句:“那一天大概還要些時日罷。”
風城主點頭,“會要些時日,至少得等到女帝請出的西楚霸王項羽和安美芹、樞相公、蘇晚成、王竹書等人平定了蜀中和開封,甚至需要等到北蠻和大涼最後的收官之戰後,女帝才會真正的馬踏江湖。”
等天下徹底一統,女帝必然會肅整江湖。
江湖,就隻應是江湖。
君王不許,則江湖不應摻和于朝堂事。
李汝魚有些疑問:“那一天到來,劍魔城如何自處?”
若要肅整江湖,因爲今日之事,琅琊劍冢首當其沖,但曆來不受大涼律法約束的劍魔城,才是最耀眼的肅清對象。
風城主笑而不語。
其實那一日到來,女帝也許需要更多的劍。
女帝要去世界之外的世界看看,難道會一個人去——她也許會需要江湖的力量。
看了一眼令狐。
令狐心領神會,将手中那張斷了弓弦的鐵弓丢到李汝魚面前,沒甚好氣的道:“我師父已經幫你将躲在暗處偷偷放冷箭的人趕跑了。”
那人用箭确實厲害。
近身就成了一堆狗屎,自己一劍就挑斷了他的弓弦。
李汝魚聞言有些尴尬。
無形之中,欠了劍魔城一個人情,夫子遲早要和劍魔獨孤一戰,這樣一來,搞得李汝魚倍感難受,可又不能白眼狼一般說别人多管閑事罷。
風城主不動聲色,“那位用箭高手的箭術,應該和臨安薛盛唐在伯仲之間,藏匿的地方恰好在我經過的路上,于是順手讓令狐挑了他的弓弦。”
李汝魚不知道說什麽。
風城主也知道,這件事确實讓李汝魚爲難,索性笑道:“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你我道不同不相爲謀,此事我是爲吳漸作想罷,畢竟若是那用箭高手尚在,吳漸也不會如此輕易的放棄殺你。”
李汝魚聞言松了口氣。
最怕欠人情。
風城主轉身望向湖面,劍道高深如他,也有些吃驚,“那琅琊王子喬确實是神仙中人呐,有些能耐。”
此刻按時辰來說,濃霧早該散盡。
然而鴛鴦湖畔依然大霧遮天。
不見日光。
又道:“接下來你好自爲之,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說完帶着令狐走入大霧之中。
李汝魚目視風城主和令狐離去之後,心緒經此事一折騰,反而放松了許多,不論阿牧在不在王子喬手上,自己再急也改變不了現實。
趁着此刻王子喬沒有出現,李汝魚撩起長衫下擺,撕出一塊長布條,将右手骨折的五指僅僅包紮固定,除拇指外,其餘十指并在一起。
倒也不麻煩。
隻是痛苦少不了,接下來每一次出劍,都是一次痛徹心扉的折磨。
李汝魚隻能忍。
其實沒有了吳漸掣肘,李汝魚本可以離開鴛鴦湖畔,然而王子喬先前的烏篷扁舟上傳出過彷如阿牧的聲音,所以李汝魚隻能等。
等王子喬再次出現。
好在并沒有等多久,湖面濃霧深處,傳來水波蕩漾的嘩啦聲。
濃霧之中,一葉烏篷扁舟飄渺而來。
王子喬依然傲立舟頭。
這位讀書人有些惆怅有些無奈,歎了口氣說道:“大涼有女帝,手繪盛世,本該千秋太平,然後朝堂之上曾有王琨、趙愭、趙長衣之流,江湖之中又有你家夫子、劍魔獨孤和墨家矩子之流,這天下之病态已入膏肓,李朝奉郎,卿不覺應有人滌蕩天下麽。”
李汝魚看着這位宛若仙人的讀書人,搖頭,“确實應該,但那人不是你。”
女帝能做到。
王子喬哈哈一聲輕笑,“千古江山,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總會出現一些更爲傑出的人來完成更爲輝煌的事。”
而我王子喬,就是這樣的人。
李汝魚不想和這位讀書人講道理——講不赢。
所以,劍才是道理。
于是問道:“阿牧在船上?”
王子喬輕撫手中玉笙,如情人般溫柔,神态祥和的說你猜在不在。
李汝魚搖頭,“我不猜。”
因爲沒有意義。
話音還沒落地,李汝魚就強忍着五指骨折的痛楚拔劍。
旋即出劍。
見光炸裂,濃霧之中有劍意沖天而起。
很快。
李汝魚用的是刺客荊轲的十步一殺,配合着在聖人廟和聶隐娘一戰領悟出來的刺客之術,速度之快已超越常識。
拔劍,出劍,踏步。
一氣呵成。
在王子喬看來,李汝魚剛拔劍,下一刻就詭異的在原地消失,幾乎眨眼之間,李汝魚就似憑虛禦風的仙人,站立在烏篷扁舟船頭前的水面上。
一劍刺出。
随着劍道的不斷提升,李汝魚如今再施展十步一殺,威力更勝往昔。
不僅盡快,而且無可躲避。
十步一殺,已可改名爲十步必殺。
隻要出劍,世間大概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隻有硬撼,和當初從落鳳山到劍魔城的千裏一劍,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王子喬也隻能硬撼這一劍。
然而李汝魚這一劍并不求殺得王子喬。
他隻想知道,阿牧是否被王子喬擄到了舟中作爲人質。
這一劍刺向烏篷扁舟的船頭。
王子喬雖然是神仙中人,然而面對這一劍,他也隻能無奈苦笑,不願意爲了一艘烏篷扁舟浪費力氣,索性就任由李汝魚這一道劍光炸裂在船頭之上。
蓬!
一聲震響。
劍氣四處迸濺,烏篷扁舟的船頭瞬間四分五裂,強烈霸道的劍氣迅速沿着船身流竄,扁舟上的烏篷在震響聲中化作碎片飛濺。
李汝魚借勢落回岸上。
長出了口氣。
烏篷扁舟裏,并沒有阿牧,顯然先前的聲音,是王子喬故布疑陣,倒也是有些吃驚,王子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烏篷扁舟四分五裂,緩緩沉入水面。
然而王子喬依然站在湖面。
在他腳下,洶湧起卷的湖水,竟然形成了一艘水船,将他托立在水面之上,匪夷所思至極,任何人見到這樣的畫面,都不會有絲毫懷疑,王子喬就是仙人。
李汝魚也不懷疑。
隻怕這王子喬,真是一位聖賢——完全可以媲美鍾铉。
然而在建康時自己就有可能殺鍾铉,如今劍道提升極高,難道還殺不了又一個音律方面的聖賢?
李汝魚無懼按劍。
王子喬歎了口氣,“發現你的女人不在我船上,所以就打算放開手腳試試能否殺我?難道你不好奇麽,我爲何知道你那個女人的聲音,你應該知曉,在今日之前,你們是第一次見我,而我也是第一次見你們。”
李汝魚心一沉,“什麽意思?”
王子喬笑如春風,“很簡單啊,那個叫阿牧的女子是吧,她有心病是吧,雖然不在方才所立之舟中,但她确實在鴛鴦湖上。”
李汝魚不信,“你以爲我會相信?”
王子喬颔首,“讀書人,會說謊麽?”
“先前的聲音,确實不是那個叫阿牧的女子本人的聲音,我不會那麽傻,将人質帶在身邊,那樣就就可以放心大膽的殺了我救那個女子,我隻是将她囚禁在鴛鴦湖上,你若是殺了我,她則必定被溺死,當然,你不殺我,那就隻有被我殺。”
“選擇罷!”
王子喬擡起了手,那件價值萬千的玉笙放在面前,最後笑了笑,“請聽曲,請看美人舞。”
笙歌起,靡靡之風。
李汝魚警惕萬分的按劍,不知道王子喬會是何等攻伐方式。
笙歌之中,但見湖水湧卷。
湖水幾股,相互糾纏着升騰至人高,最後扭曲幻化,竟然變成了一個人,一個窈窕女子,長發披肩婷婷玉立在水面之上。
栩栩如生!
水質形成的發絲萬千,竟如真正的長發一般随風飄舞,肌膚紋理幾如真人,五官更是細膩如本尊,恍眼看去,就是一位肌膚晶瑩的女子。
李汝魚的心沉到了海底。
是阿牧!
王子喬竟然見過阿牧,難道阿牧真的被他擄到了鴛鴦湖上?
笙歌中,立于水面的阿牧開始绮舞。
長袖飄舞引出無數條水線,與水流形成的飄舞長發交相輝映,湖面之上,女子舞姿之中,便有湖水牽扯出的水線千萬,絲絲縷縷缭繞着水人。
皆是水。
驚豔得一塌糊塗。
就是李汝魚也在這一刻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好美!
李汝魚的身心都沉浸在其中,他已經忘記了王子喬,忘記了小小,隻想和湖面上的阿牧一起,看日升月落春去秋來,聊此餘生。
李汝魚徹底沉醉在這種鏡花水月之中,忘記了世間所有事。
失神落魄,沒了清明意識。
然而笙歌驟然一轉,倏起殺伐之音。
湖水形成的阿牧起舞了片刻,便如如飛仙一般淩空而起,飄于半空,長袖席卷的水線彙聚,最終化作一柄水劍,牽扯着無盡的濃霧。
旋即猛然撲向呆若木雞的李汝魚——此刻的李汝魚眼中,隻有美人起舞,而無美人出劍。
水劍在前。
極快!
本來和阿牧一模一樣的水人開始幻化,水流形成的五官迅速幹癟,最後竟隻剩下一顆湖水形成的骷髅頭。
然而身軀依然窈窕,充斥着難以言說的水柔媚态,幾如那仙子如凡塵。
然而卻頂着一顆猙獰而恐怖的骷髅頭,着實有些詭異。
這便是紅顔枯骨。
紅顔枯骨的手中水劍倏然炸裂,綻放出絢麗寒光。
漫天的寒光。
這是阿牧學于蟲達的劍:滿天星!
鴛鴦湖畔,神仙中人王子喬,笙歌起處,有美人如水,起舞卷水而成劍,化紅顔枯骨,出劍而成滿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