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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0章白雲蒼狗轉眼逝,唯有青山在

李汝魚不知道這人是誰,但毫無疑問,此人笙響處,白霧聚鳳凰,這種手筆和畫道聖賢鍾铉如出一轍,就算不是聖人,也是聖賢。

音律方面的聖賢。

由此可見,天下之病态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隻不知這大涼天下是否還隐藏着琴棋書畫方面的聖賢,是否會有落子成兵琴音聚劍的聖賢之姿。

顯然是有的。

因天道驚雷和北鎮撫司之故,天下潛龍于淵了太多能人異士。

李汝魚如臨大敵。

明面上,有一位音律方面的聖賢,暗地裏,還有張弓搭箭的高手,一明一暗,彼此配合威力倍增,恐怕這才是今日殺自己的真正殺招。

舟中仙人給了李汝魚一個下馬威後,并沒有再次出手。

傲立船頭,對着癱坐在地的吳漸輕笑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大浪淘盡英雄,漭漭江湖,白雲蒼狗皆是轉眼逝,唯有夕陽依舊紅,青山年年翠。”

如雷貫耳。

吳漸擡起了頭,雖然還是坐在那裏,但眸子裏已露出一絲清明。

李汝魚見狀暗暗歎服。

讀書人……

果然是說道理的嘴皮子。

那舟中仙人這才轉頭看向李汝魚,快意輕笑:“先前你可以趁機離開,卻留了下來,現在你想離開,卻隻能留下來,人呐,總是被眼前的一點蠅營狗苟吸引,卻忘了背後的黑暗。”

說完,仙人施施然微微彎腰行禮:“琅琊王氏王子喬,見過李朝奉。”

李汝魚的文散官是六品朝奉郎。

如此稱呼,倒是符合讀書人在仕途的規矩,畢竟作爲讀書人,王子喬更願意将李汝魚看着一個文官,而不是六品的振威副尉。

李汝魚蹙眉,沒聽說過這麽過人。

琅琊王氏倒不陌生。

建康通判甯鴻的夫人就是出身琅琊王氏,而從雲州到臨安,如今已是樞密院中樞官員的王竹書,亦是出身琅琊王氏。

王子喬哈哈一笑,“沒聽過就對了,在下區區一介白衣,自然難以入李朝奉郎法眼。”

李汝魚哦了一聲,“但能入趙麟法眼,如此,琅琊王氏隻須等,等我死,等女帝離開大涼,等趙祯登基,那時的琅琊王氏,自然有可能成爲大涼第一望族。”

王子喬啪的一聲,将玉笙敲在手心,旋即有節奏的輕輕拍打,玉笙一上一下,聲音雲淡風輕豁達至極,“你我皆是明白人,所以李朝奉郎也毋庸套話,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不能說。”

說了,就是罪。

不說也是罪,但你沒有證據。

李汝魚也知道套不出話,隻是不甘心的嘗試,此刻也不抱有念想,按劍,“所以,你們這一次比殺我而後快?”

王子喬哈哈大笑,“李朝奉郎果然是明白人。”

你不死大家都不快樂。

李汝魚想了想,“好像很有把握?”

王子喬依然在笑,“有些事情并不一定非得有完全把握才去做,自古以來風險和收成總是成正比,風險越大,那麽回報越大。”

頓了下,“其實我一點也沒有殺你的把握。”

看李汝魚一臉愕然。

又補充了一句:“今日之前。”

李汝魚更愕然,今日之後他就有了把握,爲什麽?

王子喬卻不點明,收了玉笙繼續負手在身後,笑道:“我這個讀書人,不喜歡打打殺殺,所以接下來看看熱鬧,幫助某些天驕遮蔽下天機就好,李朝奉郎還請接劍,也接箭。”

也不見他如何作勢,烏篷扁舟竟然向湖水深處退去。

眼看便要消失在濃霧裏。

恰此時,李汝魚聽見烏篷裏傳來的聲音。

熟悉的聲音。

“汝魚快走!”

李汝魚心頭一顫,頓時睚眦目裂,振劍欲追。

然而烏篷扁舟已經消失在濃霧之中。

李汝魚心中大亂。

那是阿牧的聲音,王子喬竟然趁自己出城後,抓了阿牧爲人質,端的是卑鄙無恥。

李汝魚終于明白了那句話。

武将劍穿腸,取命也惘然;文人言誅心,淩遲倍萬千。

這句話之意,說武将雖然兇惡,但兇在明面上,就算殺人,也僅僅是殺人而已;而文人看似儒雅,若真是窮兇極惡起來,不僅殺人,還誅心,勝過淩遲千百倍。

今日的王子喬,淋漓盡緻的演繹了這一句。

他的出現,以及在離開的時候,讓烏篷之中的人出聲讓自己聽見。

皆是故意。

李汝魚不知道烏篷之中是否真的是阿牧,有可能是阿牧,但也可能是擅長模仿的高手,以此故意擾亂自己的心态。

不得不說,王子喬成功了。

無論烏篷之中那人是不是阿牧,李汝魚的心都亂了。

然而鴛鴦湖極寬,又濃霧籠罩,李汝魚就算想追,也不知道從何追,何況,還有眼眸裏漸漸清明起來的吳漸,以及在暗中虎視眈眈的用箭高手。

而且那位用箭高手很可能是異人。

因爲王子喬說過,他要幫某些天驕屏蔽天機——隻有異人才需要。

李汝魚欲追不能追。

因爲身後,劍意開始磅礴,被身世真相打擊得幾欲崩潰的吳漸,在王子喬一席話後,從無盡黑暗裏找到了一絲亮點,終于走了出來。

除了吳漸這一柄劍,李汝魚還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有人張弓對着自己。

不知道那人在哪裏,但離自己不會太遠。

李汝魚從沒發現,弓箭竟會對自己造成如此大的威脅,甚至更在吳漸的劍之上,濃霧之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射出一枚奪命長箭。

其實一直在等霧散。

然而詭異的是,自王子喬出現後,鴛鴦湖畔的湖反而更濃。

東方本已出現的霞紅也消失不見。

時間好像停滞了,太陽似乎永遠也不會升起,這一片濃霧也永遠不會消散——李汝魚猜了出來,這是王子喬的手筆。

目的就是爲了給那位持箭的高人制造機會。

相對于吳漸,李汝魚更擔心那張弓。

看不見的敵人才最可怕。

濃霧無邊,李汝魚不可能去濃霧之中黑燈瞎火的尋找持弓人,隻能選擇以靜制動,等待着那人再次出手,這之前,自己先要破了吳漸。

雖然可憐他,但若要再戰,李汝魚依然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他。

轉身看向吳漸。

吳漸看向李汝魚,神色安甯,沒有絲毫陷入過崩潰的迹象,渾身上下充斥着甯靜,給人的感覺,這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口井。

一口在歲月裏安靜着的經曆過世态悲歡的古井。

古井不波。

吳漸輕聲說道:“其實我本不欲讓琅琊劍冢卷入朝堂紛争,然而我的劍道已有年不曾絲毫精進,陷入了看不見的桎梏,需要一場生死之戰來沖破桎梏。”

“所以我去了臨安,又來了嘉興。”

李汝魚絲毫不懼,“所以你現在劍道突破了桎梏,更上了層樓?”

吳漸點頭,“可以殺你。”

李汝魚哦了一聲,“巧了,我也是這麽想的。”

經曆過世間最慘絕人寰的倫理慘劇後,吳漸的心從黑暗之中找到了亮光,如今的他俨然已是涅槃重生,心智之堅,不輸聖賢。

聞言并無恚意,淡然道:“口舌之利沒有意義,我現在要殺你,隻需一劍。”

李汝魚按劍,“試試?”

終究是個熱血青年,被人說要一劍秒殺,李汝魚着實有些不服。

吳漸揮手。

那柄插在吳莫愁屍體上的長劍锵的一聲,憑空消失。

李汝魚眼縫半眯。

沒有看吳漸,而是仰首望向半空。

吳漸确實更強了。

先前從天而落的劍,需要他自己親自上半空執劍,而此刻從天而落的劍,吳漸根本不需要親自執劍,可以說,此刻的吳漸,也已達到了無劍的境界。

天穹之上落下了一柄劍。很簡單很普通的劍。

劍身遍布龜裂細紋。

僅是簡單的從天而落,然而這一刻,整個鴛鴦湖畔,所有的一切事物,都在這簡單的一劍面前失去了顔色。

真正的沒有了顔色,而非幻覺。

天地之間,僅剩黑白。

吳漸輕聲道:“我的劍,本來有個名字,叫‘飛仙’,從今以後,它叫黑白。”

不問黑白。

人間有善惡,亦有對錯。

黑錯白對。

但我吳漸的劍,從今以後不問黑白。

世間事,本來就沒有絕對黑白的道理,一如自己身世,吳莫愁做錯了,但他最後救了自己,母親吳扇做對了,但她導緻琅琊劍冢被孤獨屠戮。

自己又是否做對了?

吳漸不知道。

做對了一件事,在這個地方提升了劍道,但殺了吳莫愁。

是對是錯?

吳漸不知道。

但他現在不想知道。

自己曾經努力過的一切都随着今日的真相而變得如此可笑,變得沒有了意義,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變得沒了意義。

白雲蒼狗轉眼逝,唯有青山在。

吳漸差點完全否認了自己。

萬幸,有人用一句話醍醐灌頂,讓自己在黑暗中找到了存在的意義——既然生死仇恨沒有意義,那麽唯一的意義,便是劍。

劍道青山!

如劍魔獨孤一般,大破大立之後,成爲天下劍道之巅。

所以,殺李汝魚以證劍道。

李汝魚感受到了吳漸的殺意,也感受到了他的黑白劍意,同樣是黑白,吳漸的黑白隻讓人覺得蒼白、憤怒、迷茫,而公孫止水黑白雙劍,卻有暗合陰陽大道之意。

李汝魚渾然不懼吳漸的黑白。

按劍,欲出劍。

隻不過今日似乎有些詭異,在吳漸的黑白從天而落時,濃霧之中,憑空伸出了一隻手,就這麽輕描淡寫的握住了黑白。

這是何等實力!

吳漸的劍道本就極高,今日提升之後,幾乎可媲美劍道聖賢。

從天而落的劍,本就是他精氣神于一體的最強一劍。

然而被人輕描淡寫握住了!

世間除了聖人,還有幾人可以做到?

李汝魚苦笑,他知道有一人。

就算那人不是聖賢,也離聖賢不遠,甚至他的劍可以斬聖賢,整個天下,目前已知的劍道高手中,能穩壓他一籌的隻有劍魔獨孤和夫子。

自己也不能。

他怎麽來了?

風城主從濃霧之中走出來,長劍黑白如一條長蟲在他手中扭轉翻騰,充斥着恚怒之意,卻始終逃不開那一隻平平無奇的手。

吳漸震驚莫名的看着風城主。

他不認識這人是誰。

問道:“夫子?”

風城主搖頭,回頭輕叱了一句:“這才多遠,就不行了?”

“你才不行!”

濃霧之中傳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旋即一個少年走出來,怒哼哼的道:“你才不行,你全家都不行,我可行的很!”

正是去劍魔城挑戰風城主的少年令狐。

少年此刻不僅配了劍,手上還拿了一把弓,一把精鐵打造的鐵弓。

弓弦已斷。

風城主一臉無語,“這就是你對待師父的态度?”

少年令狐臉一橫,沒好氣的道:“有意見?”

風城主苦笑,暗道就算你劍道天賦極高,是天生的劍道胚子,可如此不尊師道,還是應該要受到教訓,若非知道你是個小女子,我這個當師父真會當衆打你的屁股……一點也不懂尊師重道,你師父我不說媲美劍魔獨孤,好歹也是天下屈指可數的劍道高手。

罷了。

回劍魔城再好好調教。

畢竟這樣的璞玉,天下間罕見。

再沒理睬這個脾氣倔強古怪的弟子,看向吳漸:“我已多年不出劍魔城,今日出城,實在是恩師他老人家礙于當年舊事,爲了讓某個九泉之下的人瞑目,不得不答應了某個人,要救下你。”

劍魔城,恩師……

兩個詞一出,吳漸終于知道了輕易握住自己黑白的人是誰。

劍魔城獨孤之下,萬人之上的風城主。

他怎麽來了?

又爲了什麽要救自己?

但卻不服:“我吳漸何須要人救,今日天下,隻要劍魔獨孤、夫子……”猶豫了下,終究還是說道:“或者還有你,這三人不出,誰能殺我?”

風城主搖頭,看了一眼李汝魚,“他能。”

你以爲李汝魚真隻有那點本事?

那就大錯特錯。

你吳漸在琅琊劍冢已可稱無敵沒錯,但不看看,如今的琅琊劍冢算個什麽?

當年天資出衆之輩,早被獨孤殺了個精光。

頓了一下,“最能殺你的,是臨安城那位女子,你以爲今日發生了這些事,她會不知曉,就算你殺了李汝魚,你覺得你能活下去?”

你又不是劍魔獨孤。

你沒有趙室宗室身份,誰也救不了你。

況且,就算你有趙室宗室身份庇護,在臨安大内那個女人面前,屁用沒有。

趙室宗室被她殺少了麽?

風城主着實有些無奈,若非因爲你是吳扇的兒子,師父豈會攬下這個麻煩,今日救你并不難,難的是接下來如何應對女帝的雷霆震怒。

不論李汝魚今日死不死,琅琊劍冢都要迎接女帝的報複。

隻怕接下來,女帝就要踏平整個江湖。

風城主已經可以意料到,接下來的大涼天下,除了大戰要死人,江湖之上,更會有無數人死在南北鎮撫司的刀下。

女帝絕不會允許将來再發生江湖之人以劍犯朝堂命官的事——女帝在離開這片天下之前,将爲她親手打造的盛世,鏟除一切不平。

所以,必馬踏江湖。

除非出現了不可意料的事情——比如還有另外一片天下,女帝欲要征服那片天下,不僅需要帶甲百萬的雄師,也需要江湖的力量。

但會有那樣的狀況嗎?

就算有,這一次參與到截殺李汝魚的琅琊劍冢首當其沖會遭受到報複,殺雞儆猴。

你吳漸身爲琅琊劍冢家主,能像吳莫愁一樣?

不能。

如果你逃了,就不是吳扇的兒子,也不值得劍魔獨孤出手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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