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魚不知道何時奔到東海。
不知道那一劍如何揮出。
不知道劍魔獨孤如何破自己這千裏一劍。
然而這都不重要。
他隻知道,自己要出這一劍,必須出劍。
一天一夜不知疲倦。
李汝魚始終陷于這種境界之中,忘記了時間,眼中也看不見任何外物,隻看得見夫子那柄劍的亮光,隻管奔着向那道亮光出劍。
當面前出現太湖時,李汝魚知道距離東海已不遠。
李汝魚踏水渡湖。
一道細線,扯動着空氣形成羽翼一般的扇面。
滾滾悶聲不斷。
在李汝魚掠過之後,太湖湖水被壓出一條寬近一丈深達三尺的溝壑,擠壓的湖水形成滾滾波浪,向兩邊排浪而去。
李汝魚上身前傾,右手按在左腰肋上的秀戎刀柄上。
維持着出劍的姿勢。
随着不斷的奔跑,這一劍的勢越聚越壯。
李汝魚心中想起過曾經劈過的百萬劍,每一劍仿佛都在曆曆在目,于是便有百萬縷氣息在心中聚起,如滾水一般沸騰。
無數氣息纏繞彙融,最終養成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是一生練劍而來。
扇面村時的爲村民安甯,春風關時的殺徐繼業,長坂橋戰君子旗,夕照山戰嶽平川和趙骊,觀漁城戰趙飒,開封城外戰嶽單,瀾山之巅破王重師和張定邊,聖人廟外戰虎贲王越、半魔半佛郭解……
每一件親曆過往,都化作一縷壯氣。
又有柳州柳向陽向陽而生向陽而死,北鎮撫司沈煉爲愛赴死,更有回龍縣半邊街上君子旗的老母親爲兒赴死,更有觀漁城一千老卒南下、昌州數千死士血戰……
每一件目睹壯事,都化作一縷浩然青氣。
縷縷壯氣,縷縷青氣,盡聚一起化作一口氣。
劍氣。
不吐不快。
李汝魚依然如一道切割大地的白色細線,極速穿越天地。
越過太湖,越過蘇州,越過松江縣……
千山萬水不過彈指刹那。
在距離那道亮光尚有數十裏時,李汝魚嘿的一聲,猛然一腳頓在地上。
大地轟然震響,不遠處的一片潭水倏然間跳動,潭面憑空升高三尺,懸于空中,譚邊一顆柳樹先是被無形大手壓倒在地,旋即又被連根彈起,倏然間離地三尺。
李汝魚頓了刹那,借勢躍起。
一躍上晴空。
李汝魚于晴空之中,看向遠方。
看不見那座海礁,但看見了海底那道亮光,也看見了按劍中年人,以及那位坐在海底的黑衣剜目的劍魔。
李汝魚化作一道白線掠空。
數十裏,轉瞬而至。
锵!
天地之間,不聞風聲雨聲讀書聲,隻聞劍鳴。
出劍。
像平日裏劈劍那般,簡單的出劍劈下。
秀戎刀閃耀出一片寒光。
李汝魚吐了一口氣。
一口劍氣。
于是從天而落。
身後,披甲虛影同樣出劍。
山巅書聖潑墨而寫了一豎。
一豎即爲劍。
大河之水天上來,東海之上驟顯出一條銀河。
秀戎刀作劍,在晴空之中劈出一道巨大的劍影,化作一道煌煌銀河仿佛自星空而落,占據了半邊天穹,滌蕩起無盡的寒光。
一瀉千裏。
已經看不見李汝魚,隻能看見一道巨大的橫貫整個天地的劍光,但在那一道橫貫天地的劍光中,恍然間看見兩位腰間配了繡春刀的漢子踽踽而來,有位老婦人慈祥而笑,更有成千上萬的沙場将士執刀戈而俯視天下。
那一道劍光之中,閃耀出劍氣、搶影、槊形,亦有無雙的方天畫戟和從天而落的拳頭,更似有虎贲、半佛半魔……
這一口劍氣吐得酣暢淋漓。
李汝魚心中極其快意,很想如夫子那般高歌,然後大笑問天下。
聖人之下可無敵否?
這一劍,已是夫子的大河之劍。
大河之劍天上來,飛流直下三千尺,奔流到海不複回!
我李汝魚以一生練劍,一生所經曆之事,聚劍勢而斂劍氣,一劍揮出則引出一挂磅礴銀河天落,已是人間谪劍仙。
劍出,天穹上驚雷炸響。
大河之劍還沒落下。
海礁上,那座茅廬已被千萬劍氣撕碎,崩碎之後又被劍氣切割,最終化作一地碎片,緊緊的被壓在海礁岩石上。
方圓千米之内,海面倏然下沉三尺。
平闊的海面上似乎突兀的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圓形坑洞,海水之中的遊魚,亦跟着海水下降了三尺。
不遠處的漁夫先前還想着今夜回去要喝二兩老酒,然後趁着酒氣好好和家裏的婆姨滾下一床單,想得出神的時候,忽然間聽不見任何聲音。
還沒等他心中升起逃離的念頭,虛渺的空氣變成了沉重的鉛塊。
漁夫猛然被按了下去。
噗!
被一隻無形的手按在了船底,難以動彈分毫。
漁夫臉色漲紅,驚恐的捂住咽喉,缺乏無法呼吸到一絲空氣,旋即看着面前那個木桶裏先前的漁利,以爲撞鬼。
木桶裏,先前捕撈的魚中,本有幾尾活魚,此刻卻盡數被擠壓成了魚幹。
不斷浸血。
旋即漁夫看見了遠處從天而落的一挂銀河。
震驚得神魂皆碎。
神仙嗎……
海礁之上,風城主按劍而立看着那一挂銀河從天而落。
不得不說,李汝魚這一劍非同小可。
遠遠不止千裏聚勢所能擁有的氣勢,隻怕這其中還摻雜了其他,比如異人的劍?
風城主不知。
但有一點很明确,這一劍确實有那麽點資格讓師父出手了。
師父會出手嗎?
風城主在等。
然而坐在海底的那個男人隻是安靜的透過海水看着半空落下的銀河,絲毫沒有出劍的意思。
風城主于是笑了。
師父無意出劍,無妨。
師有事,弟子代其勞。
我風某人一生練劍,僅一敗而已,那一次敗給了獨孤,沒有死。
卻被禁锢在劍魔城。
不以劍成聖,則不能離開劍魔城一步。
今日倒要教你李汝魚知曉,大涼天下的劍,不止有獨孤求敗的劍魔,不止大河之劍天上來的夫子,也不止有你李汝魚的千裏一劍化作的大河之劍。
還有我風某人的劍。
不輸聖人!
風城主輕輕在地上一頓。
炫光驟起,宛若一片巨大的湖泊,從海礁之上升騰而起。
海礁之上,茅廬破碎之後的碎片,再一次被劍氣切割,瞬間炸裂化作無數細末,漫天飛舞,宛若無數灰色的飛蚊蟲,在那片炫光構成的湖泊裏蕩漾。
方圓千米内的海水,驟然憑空擡高一尺。
那位被彈壓在船底的漁夫,驚恐的發現自己和船都懸在了空中。
炫光構成的湖泊裏,卷起滔天巨浪。
茅廬被切割成的碎片,又在刹那之間攪成粉齑。
李汝魚的身影從青雲之中帶起那挂銀河,一瀉千裏的落下,籠罩其身的那股勢與空氣急速摩擦,生出片片燦爛流光,銀河之中恍然又有彩虹一般絢麗。
一劍向着海礁斬下。
這一劍化作銀河,直斬劍魔獨孤,亦斬迎劍的風城主。
風城主淩空而起,右手按住腰間長劍。
拔劍。
出劍。
劍光清冽。
炫光湖泊裏如落下了一隻蛟龍,浪濤卷動,又被撕裂成無盡碎片,崩散無形。
風城主右手握劍,左手中指食指捏劍訣,抵在劍身兩尺處,緩緩向上推出,硬撼李汝魚那自九天斬落的大河之劍。
長劍破開一瀉千裏的銀河,劈開無盡寒光。
迎上了李汝魚的秀戎刀。
刀劍相交,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刹那之間,風城主如流星一般被彈壓回海礁之上。
李汝魚亦站在了地面。
秀戎刀還架在風城主的長劍之上。
兩人雙手上的袖衣,似被無形的筷子絞動,鼓起翻卷,然後化作灰燼飄散在四周。
風城主手中長劍不可抑制的下沉三分,劍刃上出現一道缺口,腳下的海礁無聲的出現八條裂紋,迅疾向着八方蜿蜒漫去,直接竄入海面,又劈開海面,形成八道溝壑繼續蔓延向遠方,若一道八卦陣圖。
李汝魚手中的秀戎刀不能承受其重,無聲崩碎化成粉齑。
一道氣浪生成,如刀一般向四方席卷,便如空氣裏的一道水紋,氣浪擴散,卷起海礁上的塵石,形成一個巨大圓環。
劍氣迸裂劍意縱橫捭阖,一時間天風四起如刀,切割着周圍方圓千米内的任何事物。
千米之内的海水再次被憑空擡高三米。
海水中的無數遊魚輕震。
旋即化作一片血霧。
懸空的漁夫和漁船幾乎沒有任何動靜,隻是輕微的搖晃了刹那。
風城主眸子一沉,臉色異常蒼白,咽喉猛然一甜,一股血腥氣在口中揚起,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别住頭上長發的木簪無聲化爲粉齑,原本一絲不苟的長發狂野披散。
這一切極快,也極安靜,天地間仿佛沒有一絲聲音。
袖衣、秀戎刀化成的粉齑飄落飛舞中,憑空升高的海水倏然間綻開,形成巨大的水花滿天濺射,水裏包裹的遊魚化作肉霧,混裹在水花中灑向四方。
待水花落下,方圓千米的海水已見底,白沙之中沾染着無數血沫。
啪的一聲,遠處那懸空的漁船化作粉齑,漁船之中的漁夫亦沒有絲毫僥幸的化作一團血霧,又被氣浪湧卷着推向遠處。
便似秋日裏一道豔麗的血畫,凄厲而驚豔。
直到此刻,才有狂風席卷而來,吹動李汝魚和風城主的衣衫,發出獵獵響聲。
天空中炸雷排空而來,經久不息。
風城主輕撫手中長劍的那處缺口,臉上的幾粒淡褐色色斑似在輕微跳動,眸子裏的湖泊甯靜而緻遠,一聲長衫在風中獵獵翻卷。
李汝魚落地後肅穆站立,臉色平靜得像一塊千年木闆,隻是蒼白得吓人,長發淩亂披散在肩上,讓他感覺很不舒服,伸出一隻手将亂發攏在肩後。
風城主平靜的擦拭掉嘴角血迹,看着李汝魚,“可惜了這一劍,一天一夜奔襲千裏聚勢而起化爲一劍,又聚集了一口不吐不快的劍氣,再現了你家夫子在觀漁城的谪劍仙風采,本就應是谪仙之劍,大可于聖人之下問無敵。可你以刀作劍弱了劍勢,更可惜你沒有像之前在夕照山那般借出前朝大燕的厚重曆史,否則這一劍不僅可以聖人之下問無敵,甚至也可斬聖人,更甚于谪仙之上。甚是可惜了。”
李汝魚默然不做聲。
眼前這位中年人劍道極高,自己千裏一劍,又聚了一口劍氣,依然隻能傷他。
着實出人意料。
在劈出那一劍時,李汝魚心中确實有種問無敵的快意。
自認劍魔城中若獨孤不出劍,這一劍則無人不可斬。
然而并沒有。
沉默了一陣,才輕聲問道:“所以,風城主你是谪劍仙之境?”
劍魔城中用劍者僅兩人。
一位是無敵十餘年的劍魔獨孤,一位這是劍魔獨孤的弟子,曾經挑戰獨孤之人中唯一活下來的人,後來成了劍魔城城主。
姓風。
顯然這人應該就是那位風城主。
風城主想了想,很認真的想了想,然後搖頭:“當下的大涼天下,武道節節拔高之後,卻沒有相應的規矩,境界之說确實不好界定,沒有誰敢确信自己就是谪劍仙,因爲缺乏一個統一的标準。”
頓了下,“不過大概率來年的春天,臨安那邊會有大動作,女帝得到了張河洛,這女子身份特殊,既能定聖人之出,自然也能定天下武道規矩。”
前提是天下武道不再節節拔高。
李汝魚點頭。
轉身看向海面——随着先前海水見底,李汝魚看見了坐在海底的黑衣剜目的男子,也看見了插在男子身前的那柄劍。
那是夫子的劍。
既然已經向劍魔出了一劍,接下來就要看劍魔城的規矩。
若是按照劍魔城的規矩,接下來還需要和風城主一戰,若是輸了,自己留下夫子的劍,然後死在東海之濱的這座城裏。
若是赢了……
赢了又若何,沒人知道。
因爲自劍魔獨孤在東海之濱立城,前來挑戰出劍的人,從沒有人赢過。
一次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