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聖。
除了範文正這位儒家正統的聖人,其餘聖人都隻能死。
但殺聖何其艱難。
劍魔城的孤獨不說不受女帝管轄,就算聽女帝旨意,可他已經自剜雙目,還有能力殺聖人?就算能殺,他殺得了幾位?
現在大涼讓女帝頭疼的就有墨家矩子和草冢聖人。
未來或許還有更多,所以女帝需要張河洛去臨安,借助她的能力,讓天下盡可能少的出現聖人。
若真有人連張河洛都無法壓制而成聖,那也隻有一種選擇。
殺聖。
或者,逼聖人離開大涼。
當然,女帝心中最好的計劃,則是李汝魚按照她的期許,借助一龍同根之局,以大涼國運趙室皇氣爲養分,迅速成長起來。
以劍道成聖。
如此,李汝魚便将是這片天地的規矩之劍。
……
……
李汝魚并不知道女帝的想法,他現在很愁苦。
墨巨俠是位聖人。
從徐弱和姬月口中,已經明确了這一點,那麽接下來,自己如何解決墨家這個麻煩,總不能真讓墨家爲了所謂的非攻兼愛而繼續刺殺名将罷。
也便罷了,關鍵是墨家死士隻刺殺天策和太平兩軍的名将。
這讓禁軍很難受。
可要解決墨家,就得先解決墨巨俠這個聖人。
李汝魚壓力巨大。
尤其是現在姬月來了,那名有可能是聶政也有可能是劍魔獨孤的劍客也來了,自己一個人有些力所未逮。
憑自己的劍道,不被殺就算好。
當然,李汝魚也渾然不懼,是以根本沒打算離開。
望着山巅,李汝魚對身旁的徐弱說道:“你不是說姬月有野心嗎,就不怕她上山殺了你墨家矩子,你還有心思在這裏看熱鬧?”
徐弱哂笑一聲,“那可是矩子。”
你家夫子和劍魔城的獨孤這兩人不出,世間大概還找不出人能殺得了矩子,畢竟墨家矩子以俠義和機關術聞名天下,并非隻是靠嘴皮子功夫。
矩子的劍,本來就很高。
山巅上,姬月望着那位渾身布滿塵埃的矩子,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月華初升。
姬月确實很想出劍殺了他。
隻要他一死,墨家依然掌控在自己手上。
可自己殺得了?
這一次的失策,并不是自己的主意,而是蜀中那人的意思,可能他也沒想到,墨巨俠真的就是墨家矩子。
所以才會讓徐弱去。
更失策的是尾随徐弱之後,伺機而動的兩名墨家死士,實力不足不說,甚至還反水,徹底和徐弱站到了一起,跟随墨巨俠。
自己和蜀中那人更沒有想到,墨巨俠成聖後,非但沒有聯絡墨家死士繼續發揚墨家大義,反而去了一趟臨安見女帝。
如今又和李汝魚坐而論道。
和李汝魚坐而論道後,卻陷入了當下的困境。
姬月恨有些不解。
李汝魚其人,以劍道彰名,以雷劈不死昭然天下,他文不如謝家晚溪,道不如天師府的張正常,他能說出什麽大道,讓墨家矩子陷入這種茫然困境?
但顯然矩子此刻所悟的道理,絕對不僅僅是墨家大義。
姬月歎了口氣,試一下罷。
左手撐傘,右手緩緩撤劍,锵的一聲,長劍出鞘,旋即出劍。
山巅驟顯萬家燈火。
姬月手中長劍,刺出之時,劍光爆裂随影飄搖,竟化作星星點點飄搖在整個山巅,星火萬點,宛若這盛世黑夜裏的萬家燈火。
燈火飄搖,又彙聚成一條巨大的燭影。
懸于墨巨俠之頂。
姬月手中的劍,就名燭影,是墨家機關術打造。
燭影搖曳。
旋即轟然落下,刺破長空。
山巅輕顫了一刹。
一刹之間,整個山巅都仿佛籠罩在一片火海裏,焦糊之味瞬間彌揚,山巅的一切生機,草木在瞬間被燒焦化成灰燼。
就連山石,也在燭影的烈焰之下被炙烤得破碎。
姬月隻出了一劍。
實際上她的劍道修爲并不高,這一劍真正所依靠的,還是墨家機關術,燭影——看似長劍,實則就是一樁機關而已。
正如墨巨俠先前懷中所抱的那輪太陽。
其實都是墨家機關。
一劍之後,姬月收回了燭影,在沒有修繕完好之前,燭影幾乎不能再用,隻是一柄普通的長劍。
姬月撐傘望着墨巨俠。
手中的那把黑傘,上面已經遍布裂紋。
墨家不是道家,要隐藏自己的異人身份,沒有道法遮掩天機,但無妨,墨家有機關術,手中的傘和山下那位劍客身上所披的鬥篷,其實都是遮掩天機的機關。
隻不過那名劍客的鬥篷在昌州一戰,毀在了安美芹手上,于是将自己的鬥篷給了他。
姬月隻能用這把并不完美的黑傘湊數。
再等些時日,墨家死士就能打造出完美的更甚于鬥篷的傘,那時候墨家死士中的異人人手一柄傘,可遮掩天機後快意行走大涼。
無懼驚雷。
姬月歎了口氣,烈焰散去,墨巨俠依然坐在那裏,仿佛根本不曾承受過燭影的萬千星火一般。
連身上的塵埃都依然如故。
不愧矩子啊……
下一刻,姬月渾身冰冷,隻覺手腳如被束縛,渾身汗毛炸裂的同時,渾身每一寸肌膚都仿佛被人用刀在淩遲。
内心甚至于靈魂深處,感受到發自骨子裏的威懾。
姬月幾乎以爲自己成了一隻螞蟻。
一隻站在高山之下的螞蟻。
那座高山,就是墨巨俠。
無他,隻因墨巨俠睜開眼,看了一眼姬月。
僅僅是這一眼,就讓姬月仿佛承受了萬千刀劍的淩遲,甚至産生了一種想要落荒而逃的念想,然而她卻感覺根本無法動彈。
聖人之威下,衆生如蝼蟻。
墨巨俠根本不在意姬月是否對他出劍,他隻是詫異于墨家機關術,更詫異于墨家竟然有人對自己出手——不過在李汝魚所說的道理前,這都無關緊要。
墨巨俠阖目,繼續悟道。
姬月這才從先前那蝼蟻一般的狀态裏跌落出來,僅僅是墨巨俠睜眼阖目之間,姬月發現自己已經渾身濕透,仿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暗暗歎了口氣。
隻能等了。
不過姬月不甘心,在等之前,其實是可以試一下能否殺得了墨巨俠。
自己不行,還有那名劍客。
自己的劍道本來就很弱——墨家機關術對上墨家矩子,确實是有些贻笑大方——墨巨俠可是墨家機關術的祖師爺。
但那個人的劍不一樣。
如果能殺墨巨俠最好。
如果不能殺,那也無妨,大不了自己和墨家一拍兩散。
姬月踽踽下山。
來到山下,看着和徐弱并肩而立的李汝魚,心中忽然一動,示意那名劍客跟在自己身後,上前來到李汝魚面前,笑道:“你好像一點也不擔心墨家矩子會殺你?”
李汝魚呵呵冷笑一聲,“墨家的兼愛大義,注定墨巨俠不會是一個血腥聖人,我有何懼之有。”
姬月哦了一聲,絲毫不在意徐弱在旁,話語之中頗多唯恐天下不亂:“若是矩子悟道歸來,欲要籠絡天下墨家死士止戰,必然會殺盡大涼名将,殺得大涼無力再戰,你就不擔心這一點?”
李汝魚沉吟半晌,“你似乎是站在蜀中的立場?”
這是彼此皆知的事情。
姬月歎了口氣,“沒辦法,蜀中那邊給的條件好,隻要一統大涼,就奉墨家爲大涼儒家正統,你可能不知道,但徐弱應該清楚,這是墨家一直追求的地位。”
李汝魚訝然,“爲了地位,放棄了墨家大義?”
姬月呵呵一聲,“并不沖突,墨家的大義是天下止戰。當然,我們大概沒有矩子那般的高深的境界,所以他才會被你說的道理給束縛在山巅。也真因爲如此,我們才能更加的放開手腳,既在追尋墨家大義,又不被墨家大義所束縛。”
頓了一下,“徐弱,想必你也認同此理罷。”
徐弱默然了。
他還真覺得姬月說的在理,但又隐然感覺哪裏不對,隻是他終究不是墨家矩子,對墨家大義的理解,遠不如曆代巨子。
李汝魚哦了一聲,擡頭看了看天,岔了一句:“你是異人罷,爲何說了這些話,不會引起天穹的驚雷?”
徐弱在一旁提醒,“她手中的傘可遮掩天機,這是墨家機關術。”
李汝魚看向姬月身後的那名劍客:“那鬥篷也是?”
姬月點頭笑道:“确實如此,可遮掩天機的鬥篷,是這十餘年來,大涼的墨家死士傾力打造出來的,可惜在昌州被安美芹毀了一件,不過無妨,要不了多久,就會更完美的天機傘取代鬥篷。”
李汝魚歎服,“墨家果然高明。”
姬月和徐弱臉上皆有得色,墨家機關術天下無雙,豈會弱于道家。
李汝魚又道:“但是我覺得姬月你可能想錯了,墨巨俠悟道歸來,他才是墨家矩子,屆時天下墨家死士皆知聽他一人之令,就算要殺,也會連蜀中和北方甚至北蠻的名将一起殺,這才是天下止戰的一條途徑。”
實際上墨巨俠很可能不會選擇這種。
真正而論,刺殺名将确實是走向非攻的一條道路,但違背了墨家兼愛之意,難道那些名将就不應該在墨家兼愛之下?
姬月苦笑一聲,“就不該對你抱有希望。”
李汝魚搖頭,“你想說服我和你起殺墨家矩子?”
姬月冷笑一聲,“大涼女帝大概也如此想。”
李汝魚默然,沉默了許久,才道:“我想等等,看矩子歸來,他是否能接受我的道理,如果接受,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接受,他要做出違背盛世的事情,我自然第一個要殺他。”
縱然是聖人也得殺。
一旁的徐弱暗暗歎氣,他是不相信李汝魚能說服墨家矩子。
遲早有一戰。
可惜自己已經斷了執劍的手,無法保護矩子。
姬月哦了一聲,“那我現在要殺他,你是否能阻攔?”
李汝魚又想了很久,搖頭,“不會。”
姬月點點頭,那柄已經隻是普通長劍的燭影倏然出鞘,閃電一般刺向徐弱,将徐弱逼退之後,回身哼道:“出劍!”
站在姬月身後,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存在感,甚至讓人感覺不到他生機的劍客聞言,手上的鬥篷陡然鼓脹起來。
轉身。
按劍。
滋滋滋滋滋滋滋……
劍客頭頂山空,出現一點白光,在夜空中如一顆星辰。
徐弱大驚,欲要去阻止。
被李汝魚攔住。
搖頭輕聲道:“攔不住,你現在上去隻是送死,況且,那可是你們墨家的矩子,如今更是聖人,哪有那麽好殺的,等着看便是。”
徐弱一想在理。
況且先前山巅就有萬家燈火,姬月的燭影在矩子面前都蒼白無力,這個劍客的白虹之劍,大抵應該也傷不了矩子。
披着鬥篷,面目全非雙目已剜的劍客,卻盯着山巅。
在劍客那雙看不見的眸子裏,在他的腦海裏,山巅之上,有一輪炫目的光華,如黑夜中的明月,醒目至極。
劍客一直按劍。
頭頂那一點白光字啊滋滋滋滋滋滋滋聲中,如被風吹,開始向後滋生蔓延,一寸一寸,又一尺一尺,最後更是一丈一丈的暴漲。
一道白虹懸于劍客上空,一直蔓延向後。
而且還在不斷暴漲。
幾十個呼吸後,那隻有一點的白光,已經化作一道橫陳天際,長達數百丈的白虹。
卻是劍形。
白虹之劍。
雖然在昌州見識過劍客的白虹之劍,但此刻顯然這名劍客出力更多,這一劍幾乎是人間谪劍仙的風采。
徐弱和李汝魚皆是震撼于這名劍客的強大。
徐弱知道他是誰,是以并不意外。
李汝魚不确定他是誰,此刻心中越發猜疑,難道這名劍客真是劍魔城的獨孤。
可若是獨孤,又怎麽會被墨家姬月所轄。
難道姬月更勝于女帝?
這不合理。
然而姬月很快給了答案:“如果連最強的劍客聶政都殺了墨巨俠,那麽這大涼天下,就算你家的夫子,就算劍魔城的獨孤來了,也殺不了。”
李汝魚歎氣。
果然,随着天下武道的拔高,妖孽越來越多。
說話間,劍客出劍。
起于山腳,落于山巅。
那道巨大的白虹之劍,亦從半空,轟然貫入山巅。
殺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