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便是了。
李汝魚的身心,從沒有如此快活過,那種感覺,仿佛摘星山莊裏,喝了西門大官人春騷桂釀,全身緊繃渾身難受,卻倏然之間找到了宣洩口,然後一瀉千裏的快感,酣暢之極。
很好。
渾身上下都蕩漾着快意,全身心的松懈。
擡頭,是漫天星辰,觸手可及,在夜空裏一閃一閃,顯示着星空的浩瀚無窮和人間的渺小卑微,在這座星空之人,什麽王琨、趙愭、趙長衣,不過都是蝼蟻罷了。
低頭,是千萬裏迤逦起伏的黑暗大地,偶有光輝一片。
比如南邊,便有兩片光輝閃耀之地,應是大涼最爲繁華的城市建康和臨安;北邊,那片同樣拳頭大小的光輝之地則是開封。
千萬裏江山,盡收眼簾。
李汝魚的眼中,再也看不見郭解,甚至也看不見趙愭趙長衣王琨之流。
眼中隻有這片秀麗山河。
有春風拂過。
李汝魚轉身,對着那道由春風凝聚的身影一揖到底,“晚生李汝魚,見過文正公!”
聖人不顯,僅予春風。
李汝魚之所以認定這是範文正,隻因先前清風起處,就是從觀雲山方向而來,蔡州境内,若說聖人,除了範文正還有誰。
隻是看不清範文正的相貌,其身影更是清風一般飄搖,但總是覺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一般,暗想着遮莫是那範姓廟祝。
畢竟也是個歲月不加身的人。
可轉念一想,範文正畢竟是聖人,又怎麽會那麽随意在聖人廟一呆幾十年。
聖人身影綽約,聲如仙人語,“歸來趁春風,墨夜登青天。雖隻昙花一現,可你今夜終究觸及到了人間谪仙之境,我有一句相贈,今後行事度人,皆需牢記在心。”
李汝魚恭謹以聞。
聖人凝重的說了一句浩然語:“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言畢,身影化春風而迸散。
言畢,天道有感,星空之中霞光萬道,俨然彩霞天降。
李汝魚愣了下,旋即輕聲而笑,無論文正公是否對自己說這句話,在自己心中,依然是大涼天下萬民在先。
因爲我李汝魚,本是大涼人。
聖人已去。
然而腳下千裏大地之上,尚有半魔半佛已是人間谪劍仙的郭解,亦有持純淨蒼穹的英布,隻怕那英布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既然自己借聖人春風上了青天,那便一并斬了罷。
李汝魚卻不急于出劍。
而是看着腳下歡快至極揚尾雀躍的紫氣大魚,忍不住噙出了一抹笑意。
于是蹲下,手撫魚背。
想來你也和那披甲虛影、山巅讀書人一樣,無人可以看見的罷,隻是我啊,還是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麽,不過不重要。
我們在一起,這就夠了。
腳下大魚魚須飄擺,大尾耍水攪弄得紫氣如東海來潮,顯得越發歡快,更似有歡聲響徹,隻是無人聽聞得見,李汝魚也聽不見。
起身,看着伴大魚而遊的金龍,李汝魚又笑了。
既有紫氣大魚,又何須金色遊龍?
李汝魚心有所動,隻是還沒動手,腦海裏那片天地之間,便驟起波瀾——山巅讀書人,依然笑看風雲,不聲不響,但李汝魚感覺到他在笑,欣慰的笑。
屍山血海裏的披甲将軍似有些吃驚,大氅無風自舞又寂然落下,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一瞬間有出手搶奪身體控制權的想法。
刺客荊轲則要淡定許多。
而那個遍體金光金龍繞身懸空而站的身影,所擁之龍氣狂躁至極,竟然對着天穹之上自己的意識猙獰咆哮。
穿着詭異,說自己曾是職場精英的陌生身影姗姗來遲,仰首望懸空而站的身影,喲了一聲,說了句這是哪個人間君王。
又對李汝魚的意識說道:“膽兒很肥啊,竟想用龍氣喂你家那條紫氣大魚,就不怕那紫氣大魚還沒有扶搖而化鲲鵬就被撐死了?”
李汝魚直接無視那陌生身影,俯視着金龍繞身的身影,等他表态。
雖然我想用龍氣喂紫氣大魚,但這畢竟是你的龍氣,李汝魚是知恩圖報的人,沒有這位人間君王今夜現身,自己很可能會死在郭解的劍氣近下。
所以,如果他同意,自己才會用那分龍氣喂紫氣大魚,他若不同意,自己就放棄這個想法。
原因很簡單。
并非隻是簡單的知恩圖報。
異人在自己體内,幾乎算是和自己共生,那麽自己沒有理由對他們太過強勢,甚至也願意在将來,爲這幾位異人找一具合适的身體,在請道家高人幫忙,将他們請出自己的腦海——當然,那位穿着詭異的陌生身影例外。
那位人間君王也仰首直視天穹之上李汝魚的意識,繞身的金龍狂肆得在李汝魚的腦海那片天地間翻天倒地,金龍飛舞,皇氣浩蕩。
但那位人間君王似乎很平靜。
也不知過了許久,那人間君王才收回視線,天地之間第一次響起他的聲音:“朕亦有此意!”話音落地,天地共鳴,李汝魚的腦海裏,龍氣捭阖縱橫千萬裏。
但人間君王的身影卻在天地之間逐漸虛渺,最終重新在李汝魚的腦海意識裏藏匿起來。
真沒收回天穹之上雲遊的那條化成遊龍的金色龍氣。
天子金口玉言,絕無反悔。
李汝魚長出了一口氣。
披甲将軍白起也長出了口氣,山巅讀書人似是很快意的笑了一聲,刺客荊轲有些訝然那位人間帝王會有這等想法,倒是那位穿着詭異的陌生身影一驚一乍,聲音直接傳遞給李汝魚的意識:“什麽個狀況,你知道他是誰嗎,這樣一位人間帝王願意送你一份龍氣,不可思議呐。”
李汝魚哦了一聲,不想理睬這貨。
旋即又想起什麽,于是問那陌生身影:“他究竟是誰?”
陌生身影掰起了手指頭:“在我的認知裏,這樣的千古大帝大概有那麽幾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再加上什麽永樂乾隆康熙,又或者是力挽天傾失敗的崇祯,再就是漢朝那幾爺子,說不準還得加上上古的軒轅、炎黃二帝乃至于西楚霸王、大禹什麽的,對了,還得加上一位太祖,不過那位太祖若是出現在這文治武功拔高得如此變态的大涼天下,就不僅僅是挽天傾的蓋世功績了,至于會造就一番何等景象……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話說,這他媽哪是幾個?!”
陌生身影郁悶的很,大手一揮,“這麽多牛逼帝王,我他媽知道他是那顆蔥啊!”
頓了下,“反正對你沒壞處,這人龍氣磅礴着呢,你拿去喂魚的那一份龍氣,對他而言就是九牛一毛,畢竟我說的那些千古帝王,皆是順應天命的正統君王,說句實在的,我倒希望他是崇祯那個挽天傾的悲情君王。”
救不了大明,在大涼來完成夙願,豈非也是佳話。
李汝魚也無語的很。
這陌生身影說的那些人間帝王自己一個也沒聽過,史書上并無任何記載,顯然都是異人之帝王,要不然這人就會添加上大燕太祖。
大涼這片天下的人間帝王,稱得上千古大帝的,大燕太祖必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不再理睬腦海裏的風波。
李汝魚站在紫氣大魚上,盯着那條伴魚而遊的大龍,賊笑了一聲,果斷動手,不給身體裏那位千古大帝任何反悔的機會。
天穹之上驟顯奇景。
有一條紫氣大魚,在天穹之上趁着金色遊龍被紫氣困縛,以鲸吞之勢,将那縷金色龍氣吞入腹中,蔚爲壯觀。
在極其短暫的時間後,紫氣大魚陡然一陣翻騰。
無盡紫氣從它體内流溢而出,将整個天穹都渲染成紫色,宛若一座紫色的無邊雲海,雲海之中,紫氣大魚戲水般翻滾,攪弄起無邊風雲。
李汝魚隻是笑看。
他也不知道,吞了一份龍氣的紫氣大魚會變成什麽樣子。
片刻之後,當紫氣大魚再出現時,李汝魚口瞪目呆。
這……
還是大魚?
紫氣大魚本就有上百米之巨大,然而吞了一分龍氣後的紫氣大魚,其身影之龐大,已有三四百米之巨,鋪展雙鳍之後,寬亦有數百米之大,幾乎遮掩了半邊天穹,從雲層裏遊出來,鋪天蓋地的壓迫感,讓李汝魚覺得自己渺小似蝼蟻。
更爲驚奇之處,是大魚生須。
先前自己借春風而上雲端時,發現大魚隻有兩根金色魚須。
但此刻的紫氣大魚,卻有十根金色魚須,盡數垂在魚嘴乃至于魚腹上,每一根金色魚須都有上百米長,粗大至極,須兩人才能合抱。
大魚不僅生須十根,那張巨嘴裏,更是長出了兩排尖銳長牙,每一根長牙都比一座房宇還高,整齊排列交錯,哪怕是一條金龍,也能被這滿嘴利齒撕咬成碎片。
端的恐怖至極。
這還是大魚?
李汝魚不這麽認爲,很快,腦海裏那陌生身影的聲音就在意識中響起,“哥們兒,發了啊,發了啊,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鲲啊,鲲是什麽你知道嗎?鲲之大,一鍋炖不下,需要兩瓶雪花勇闖天涯……我擦,就不知道你這個會不會是進化失敗的腐鲲還是骨鲲?”
“話說,大涼天下沒有那篇《逍遙遊》?來來來,我來給你科普一番,北冥有魚,其名爲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爲……所以,鲲是神話中才存在的神獸,以後還會進化成鵬,翼若垂天之雲的鵬!不對,老子好像忘記了個重要的事實,這玩意兒并沒有真實肉體,算不得真的鲲,而是類似君王龍氣那種……大概是屬于氣運之類的東西?”
“但也很逆天啊啊啊啊!”
李汝魚默默的聽着,任由那人在意識裏胡言亂語,但多少覺得他說的沒錯,也許這真是條北冥大魚,如今化爲鲲。
李汝魚也沒閑着。
隻見那已不是大魚的鲲來到自己身前,那雙巨大的眸子裏有些雀躍,然後輕輕俯首,李汝魚笑了,于是擡步。
少年負手而立,看千裏大地。
腳下,紫鲲君臨。
随着大魚吞龍而化鲲,天下高人有所感。
蜀中,黑衣文人隻是落寞的歎了口氣,說了句大魚将扶搖,隻怕這天下三分之勢造就的亂世氣運,倒讓這紫氣大魚化爲鲲鵬了。
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青城山上,教導出方流年和公孫止水的須發皆白的老道士感觸頗深,卻無悲喜。
臨安,精氣神衰落得極快的老監正一怔之後,忍不住失聲訝然:“少年體内的人間君王竟然能容忍他的紫氣大魚吞龍氣,這是何等氣度?”
而在距離石廟鎮不遠的地方,說書老人拉着孫女遠離是非之地,背三弦的小姑娘卻忽然停步,回頭看着天穹,啊呀一聲,真的變成這樣了呢。
小姑娘的眼眸裏,顯現出少年背負雙手立鲲之頭的傲然身姿。
小姑娘忽然淚如雨下。
她覺得很傷心,好像即将要失去一個非常疼愛的親人,小姑娘的心裏,響起了一聲喟歎,有人說了句這都是天命,我已放下那一生。
天命不可違。
小姑娘聽不見那聲喟歎,說書老人更聽不見,隻是暗歎了口氣,拉了拉孫女,“咱們趕緊走罷,别到時候等那個北鎮撫司酷吏來俊臣想起咱們爺孫,想走也走了了。”
小姑娘哦了一聲,深以爲憂……爺爺也是個異人呢。
春風拂過萬裏山川,一夜春來百花開後,春風散去,聖人廟前,坐而捧書的範姓廟祝起身,一臉疲憊,走出大殿看了一眼天穹,道:“如你所願。”
王妃蘇蘇看不見天穹異象。
她隻知道少年李汝魚借春風上了青天,既然上了青天,那麽當然算神仙,要殺郭解就不難,于是笑眯眯的道:“是如她所願。”
頓了下,“若是我沒猜錯,亦是如你所願。”
範姓廟祝哈哈輕笑了一聲,倒沒有被蘇蘇看破心思的尴尬,隻是重複了一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那個少年卻很可能是大涼天下最好的匹夫。
自己豈能袖手旁觀。
今夜顯聖人手筆一夜春來,一則女帝之意,二者何嘗不是自己順勢而爲,否則我堂堂一儒家聖人,豈會被女帝脅迫?
那才是笑話。
……
……
李汝魚借春風上青天到大魚化鲲再到立身紫鲲之頭,實則隻是很短的時間,腳下大地上,猶有半魔金身的郭解以及英布。
李汝魚招手,輕呼了一聲劍來。
便有劍來!
長街之上,那柄躺在地上的長劍一陣顫抖,倏然穿空而起,一瞬間後,出現在李汝魚手上。
李汝魚執劍,落劍。
劍落,化作一道閃電,一道紫色閃電,晴空劈下,所過之處,虛空崩塌出無數裂縫,直指人間蝼蟻。
此劍,重逾山河。
力挽天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