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是那範姓廟祝,手撐欄杆望着石廟鎮,眸子裏映照出那條與紫氣大魚同遊天穹雲霄的金龍,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金龍?
這是根正苗紅的龍氣!
那少年身有龍氣,範姓廟祝知道,當日瀾山之巅,有高人以一豆蔻女子之手,一句“一念靜心花開遍世間”,借來臨安女帝龍氣沒入少年體内,打造出一龍同根的手筆,聖人廟距離瀾山不遠,範姓廟祝豈會不知。
但那是借來的龍氣。
先前少年一劍破虎贲的金色小龍,便可能是借來的龍氣……
不過現在看來,似乎那金色小龍根本不是借來的,而是少年自身所有,但這亦說不通,少年不是趙室皇族,更不是前朝大燕後裔,何來龍氣之說?
範姓廟祝第一次覺得,長街之上的少年,縱然是自己,也看不透了。
旋即暗生擔憂。
大涼天下已經夠亂,北方趙愭,已是僞龍,相公王琨,汲取僞龍之氣後,已經化蛟盤卧于北方,與僞龍共主北方大地。
蜀中趙長衣,早化蛟龍。
北方有女帝。
那少年本是一尾紫氣大魚,超脫于蛟龍之屬,本就有一片嶄新天地,如今再生龍氣,少年今後會是人間帝王?
若是爲帝,紫氣大魚和金龍共生一體的少年,會是一個開創何等局面的帝王?
範姓廟祝看不透。
卻深以爲憂……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憂。
再遠一點,蜀中的黑衣文人正在吃晚膳,青衣唐詩正溫婉而賢淑的爲之挑菜,雖是蜀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黑衣文人的晚膳卻很清淡。
白菜豆腐,小炒鳳尾,蘿蔔湯,無酒無葷。
咬了一口鳳尾的黑衣文人倏然僵滞,轉頭“望”向東方,在黑衣文人的眸子裏,青衣唐詩清晰看見,有一條金龍在暮色裏升天而起。
先生眼中看不見世間風景,但先生眼中的風景,亦是世人看不見的。
青衣唐詩深知那一條金龍意味着什麽,忍不住問道:“先生,是女帝也去了聖人廟麽?”
在她眼裏,世間爲金龍者,僅女帝耳。
黑衣文人搖頭,情緒有些失落,深深的失落,許久才輕聲歎了口氣,“我看錯了。”
從一開始就錯了。
那少年是一條紫氣大魚沒錯,被高人打造出一龍同根也沒有錯,唯獨沒料到,少年自身便有龍氣,可黑衣爲人也想不通,少年爲何能身擁龍氣。
難道……少年是前朝大燕的後裔?
黑衣文人想起自己還在夕照山時得到的消息,有些不确定,趙長衣明确說過,他親眼看見大燕最後的血裔死在他面前。
大燕昭王十一世孫慕容天河,僞帝号燕興帝,和妻子霍燕青之女霍長陽吞毒而死,而慕容天河的兩個兒子,一個叫慕容大毛,死在外地,慕容二毛就是扇面村的二混子,也死在了扇面村。
大燕慕容後人,應已死絕才對。
如果李汝魚不是大燕慕容氏後人,會不會存在一種可能:他和趙長衣一樣,也是順宗遺留在民間的皇室宗親,所以女帝才會如此青睐于他?
旋即又想,似乎不太可能。
扇面村,究竟隐藏着什麽秘密……隻怕被北鎮撫司沈煉屠村了的扇面村,并沒有想象中僅是異人輩出那麽簡單。
其中,必然還埋藏着關于李汝魚的秘密。
可惜,被屠村了。
黑衣文人長歎了口氣,心中波瀾起伏,天下這盤大棋,先前還在自己落子掌控之中,可随着那少年崛起,局勢有些超脫自己掌控之外。
隻怕遲早有一天,自己不再是下棋人,而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那時候就不是人間人落子爲棋。
而是天棋。
臨安,女帝一個人正呆在樞密院那座山河沙盤間,步履遊走間,腳下是整個天下的版圖,身着龍袍的女帝最終來到蜀中。
蜀中那邊的布局已快落尾,隻等徐秋歌和徐繼祖。
一旦這兩枚棋子就位,就可以先下蜀中,隻怕趙長衣和那黑衣文人怎麽也沒料到,臨安率先平定的不是威脅最大的開封,而是蜀中。
平定蜀中,趙長衣和黑衣文人必須死,但徐秋歌很可能會趁勢崛起。
對此,婦人并不擔憂。
自己身爲大涼女帝,難道還掌控不了一個大涼西北女王?
何況隻是徐秋歌。
實在不行,大不了讓李汝魚去收了這女人,不過大概率李汝魚看不上這殘花敗柳,謝家晚溪也不會同意——她能接受阿牧,并不代表能接受徐秋歌。
倒是可以考慮謝長衿。
婦人想到這搖了搖頭,這些事情都是随緣,但無論怎樣,徐秋歌哪怕成爲西北女王,也絕對不可能如嶽家一般超脫大涼的控制。
自己不允許。
大涼的下一任君王,也不會允許。
想到此處,婦人忽然笑了起來,随後任性的一腳踏下。
蜀中錦官城,夷爲平地。
轉身出門的女帝來到院子裏,卻詫然的發現有白鶴從空而落,老監正關門弟子餘禁一身道袍頭戴蓮花冠,恭謹的行禮:“恩師請陛下移駕欽天監。”
請女帝移駕,而非來求見女帝,偏生女帝還覺得這很理所當然,
整個臨安,也就老監正有這個資格了,就是南歸路上的趙芳德,也不敢如此倨傲。
婦人颔首,“這便去。”
在宮女和禁軍拱衛下走了幾步,婦人回頭,對幾個跟在身後的樞密院官吏其中一人說道:“你去将山河沙盤複盤,勿要耽擱。”
說完忽然忍不住不好意思的笑了,莞爾一笑風情頓生。
卻又倏然驚醒,自己可是大涼君王,别忘了君威,于是又冷臉下來,留下樞密院之人一頭霧水,又以第一次見女帝的王竹書爲甚。
王竹書略顯内斂,斯文秀氣的讀書人一枚。
本在雲州守将高麗仙手下任職,不料在李汝魚和君子旗率觀漁城一千餘老兵南下之後,臨安那邊亦有南鎮撫司的人出現,趁着李汝魚和君子旗吸引了鎮北軍的注意力,悄然護衛着王竹書從另外一條道路南下,直到王竹書抵達建康,才有吏部的調職任命書送到雲州。
當然,這個調職任命書也就走個樣子,畢竟那時候的開封即将反涼。
王竹書就這麽來到了臨安。
又被女帝指名道姓送進樞密院,暫時任了一個小官。
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爲何女帝會如此看重自己,專程着人将自己從雲州拐回臨安,按說,要拐回來的也應該是雲州守将高麗仙才對。
隻有和高麗仙相處過,才知道高麗仙在兵道上的才華,極有可能不輸當今大涼樞密院三位相公。
樞密院樞相公是狄相公,當年和嶽平川并稱大涼雙重器。
同知樞密院事安美芹,雖說是祖蔭累官而至,但其實真正了解安美芹的人都知曉,這位副相公并非純粹靠祖蔭。
他隻是缺一個機會證明他的軍事才華,然而如今機會來了。
否則女帝會讓他爲樞密院副相?
而新近任職的簽書樞密院事,亦是樞密院副相的盧升象,先前在大涼名聲不揚,可到職之後,頓時讓人刮目相看。
狄相公坐鎮建康,安美芹去了渝州。
盧升象一個人打理樞密院,完美的展現了其身爲儒将的能力,整個大涼的兵力調動布置,皆在他的指揮下有條不紊。
而高麗仙的軍事才華,極有可能不輸這三人。
王竹書想不明白這其中的曲折,也便懶得去想——但此刻卻很震驚,女帝陛下竟然讓自己去将山河沙盤複盤?!
山河沙盤,僅幾人可見。
樞密院三相公,加上女帝,其餘人誰也不能進去。
自己一個樞密院小官,竟然有資格去複盤,女帝陛下究竟想幹什麽,旋即,王竹書有些雀躍,難道……這是女帝欲讓自己爲相的信号?
一旁的樞密院官員們,看着王竹書盡是羨慕嫉妒。
還有比這更明确的提示麽……
王竹書已是簡在帝心,将來必然是要爲樞密院相公的人,也有些不明白,陛下究竟從哪方面看出王竹書有成爲樞密院相公的本事。
不得而知。
心潮澎湃的王竹書走進大殿之中,看着那波瀾起伏的江山沙盤,甚爲震撼,又看到被女帝一腳踏平的蜀中錦官城,忍俊不禁笑了。
女帝啊……終究是個女人,也有小女兒心态時。
欽天監裏,老監正終于等來了情緒大好的婦人,有些溺愛的看着這位在自己逆天手筆下歲月不加身的婦人,笑了笑。
婦人揮揮手,宮女和禁軍護衛全數退下,就連餘禁也在老監正暗示下乘白鶴而去,顯然接下來的談話極爲隐秘。
欽天監裏隻剩下老監正和婦人。
婦人問道:“出什麽事了。”
若不是出了什麽大事,老監正也不會讓餘禁請自己來欽天監。
老監正歎了口氣,“我錯了。”
婦人訝然,“何錯之有?”
老監正苦笑:“還記得不久前,有人借瀾山之巅的事,以無上道法,借陛下之龍氣與少年一體,打造出一龍同根之局面。”
婦人點頭,“我也覺得此舉可行。”
老監正搖頭,“然而現在局勢超脫了我等的意料,恐怕就是當初設下一龍同根之局的高人也沒料到。”
婦人茫然,“究竟怎麽回事。”
老監正長歎了口氣,“先前北方有龍氣沖天,天下氣運池裏,李汝魚那條遊魚,躍出水面鲸吞了渾天儀上的一分龍氣。”
婦人愣了下,“胃口這麽大?”
老監正輕聲說道:“倒無懼其鲸吞,真正的擔憂,是那條魚躍出水面時已是金色,結合北方有龍氣沖天,與大魚共遊,顯然那少年自身便擁有龍氣。”
婦人怔住:“難道……他是大燕慕容後裔?”
這絕對不可能。
老監正搖頭,“或許,是少年本身就是天命龍氣之人罷。”
有些事看不透,隻能猜測,如今老監正也不知道,少年究竟是身擁龍氣,還是體内的異人之中有一位千古大帝。
但無論那一種,對被一龍同根之局牽扯在一起的女帝而言,都不是好事。
“陛下,現在要斬掉一龍同根還來得及。”
婦人沉吟許久,才問道:“如果不斬,最壞的後果是什麽?”
老監正卻沒說最壞的後果,隻說了最好的後果:“如果不斬,最好的情況是雙龍共生,隻不過那樣的話,是對陛下的亵渎。”
亵渎一詞内涵極深。
然而女帝是何人,她怎麽會不明白這個詞的意義。
蹙眉許久,才意味難明的唔了聲那就不斬罷。
老監正愣了許久,直到婦人轉身離去之後,才意味深長的笑了,很欣慰的笑意,那笑意裏隐藏了長輩對晚輩的未來期許。
老監正喃喃而語,“在我這将死之人的眼裏,江山交給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在何處,你的歸宿在何處啊丫頭。”
如此,也挺好。
謝府,吃過晚膳後便在看書的小小,即将十二歲的小姑娘,如今越發有其娘周嬸兒的風情,雖然比不得毛秋晴的大涼天下第一,但那青梅已不是可嗅之姿。
而趨蜜桃。
院子裏,小小她娘謝純甄正和幾個丫鬟叽叽喳喳的說着家常,很有些溫馨氣氛,隔一會兒又看一眼屋裏讀書的女兒,眉宇間都是幸福。
可惜魚哥兒不在。
說話的丫鬟和謝純甄,渾然看不見窗台上坐了個赤足的女冠,穿着開邊極高的雪袍,雪白刺眼而又渾圓欣直得毫無人性的赤裸雙足惬意的搖蕩着。
女冠看向北方,有些愁苦。
千算萬算,沒算到那少年身擁龍氣……不過無妨,反正還在一龍同根的局裏,不影響謝家晚溪文、道成聖的大局,大不了就是會和女帝之間會有男女羁絆,至于是共生還是龍吞龍,就看誰會退讓那一步。
隻是苦惱了謝晚溪而已。
一個阿牧,一個宋詞,還有個貼身丫鬟毛秋晴,再加上皇宮裏那個舊王妃蘇蘇,如今又大概率要加上女帝,謝晚溪不得被愁死?
都是在床上能吃人的妖精,一個李汝魚,不夠分呐。
想起這些男女情事,女冠有些臉紅。
沒來由的想起那夜送薛紅線去找老镖師後,登天而去時被李汝魚看見了雪袍下風光的尴尬事來,隻怕已被一覽無遺,誰叫自己雪袍之下無寸絲遮掩呢。
不知道爲何,女冠道心有些亂。
如沾塵埃。
于是女冠的身影就這麽突兀的消失,就似羞澀小娘子躲進了閨房,隻不過女冠并非是躲進閨房——直到第二日的半夜,北蠻之北的雪山之巅,風雪之中,女冠裸足坐雪地。
以極寒之雪靜道心。
女冠消失,小小也看不見她。
小小當然更看不見,甚至整個天下也無人可見,她所靜坐的書房屋脊上,有一大鳥栖卧,鋪天蓋地籠罩了整個謝府。
大鳥羽翼未豐,色彩未添,鳳冠未顯。
尚未成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