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不着痕迹的道:“浣兒,殺了那個少年,至于她,當年你欠她一劍,今日就還她一劍,讓她活着罷,畢竟也是我曾經虧欠過的女子。”
端的是一副好男人形象。
甯浣被迷得一塌糊塗,溫柔的點頭,“好呢範郎,我都聽你的。”
範夫子悄無聲息的退了幾步。
甯浣手中細劍一振,盯着李汝魚,“請你去死。”
阿牧搶身站到李汝魚前面,“那你得先殺了我。”
甯浣一臉疑惑,“你移情别戀了?”
阿牧怔住。
李汝魚大感尴尬,“我們是夥伴,生死與共的夥伴!”
甯浣輕笑一聲,“不重要。”
隻要我和範郎在一起,無論你們是什麽關系,都不重要,反正那個少年都要死在自己劍下,至于當年被自己刺傷了心,如今也有一身劍術的女子,你是死是活,都再也無法争赢我了。
甯浣出劍。
劍氣起蒼黃。
這一刻,李汝魚終于知道了什麽叫一劍破千甲。
身爲異人,在之前本就是一劍破千甲的絕代劍客,在大涼這片天下後,随着李汝魚屢次雷劈不死,甯浣的劍道修爲,早已超越了無數異人。
執劍的甯浣,絲毫不輸觀漁城的夫子。
僅是簡單的一劍,便讓人生出如站在高山之下的渺小感,仿佛面對的不是一柄劍,是一座永遠也望不到山巅的高峰。
對李汝魚如此,阿牧亦是如此感覺。
這一劍已是人間谪仙。
因爲這是越女劍,一劍破了兩千甲的越女劍!
劍氣無聲,亦無形。
整個杏月湖畔,所有的存在都在這一刻失去顔色,甯浣手中的細劍,成了絕對的存在。
這一劍不快。
可是站在李汝魚身前的阿牧,卻覺得這一劍很快,劍氣剛起蒼黃意,那劍便已經到了自己身前,下一刻便要穿身而過。
阿牧想起了曾經被一根牧羊棍支配過的恐懼。
深呼吸一口氣,手中木劍揚起,縱然是死,也不願意在這柄劍前再一次退縮。
阿牧出劍。
面對那曾經驚豔了一個時空的越女劍,阿牧不敢再有絲毫保留,當今天下,除了範夫子,大概沒有人比阿牧清楚越女劍究竟強大到什麽地步。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可以和李汝魚家那位夫子在劍術上一較雌雄,除了越女劍,阿牧想不出其他人。
木劍揚起。
杏月湖畔,驟然炸裂出萬道星輝。
阿牧置身在萬道星輝裏,手中握着的不再是一柄木劍,而是一道又一道星輝銜接而成的長劍。
滿天星。
這一劍生出漫天星輝。
……
……
紹興府,作爲距離國都臨安最近的府城,地位一度很尴尬。
但作爲大涼重鎮,其繁華雖然不如江甯府、建康和臨安,但在大涼天下大城裏,紹興府卻是在最繁華之列。
隻不過繁華的城鎮,在山野鄉村裏,貧瘠之地處處見。
苎蘿村便是這個一個貧瘠鄉村。
全村老少,加起來不過七八十人,又有不少青壯出門,前往最近的清甯縣找差事,留下鳏寡孤獨幼小留守村裏。
永安二年,女帝歸攏臨安朝野勢力,初顯明君風範,盛世風華悄然綻放。
苎蘿村裏有個小姑娘,父母老年得女,極其寵溺,卻因爲身體老邁,而無法給心愛的小閨女提供舒适的生活。
然後小姑娘卻從來不怨天尤人。
小小的身軀跟着年邁的父母奔走在田野間,砍柴劈樹喂豬,勤勞得像是個童養媳,在苎蘿村裏深受人喜愛,都說小姑娘今後一定能成爲貴人。
父母沒有錢送小姑娘去私塾讀書,小姑娘卻冰雪聰慧,拿着私塾夫子送的三字經百家姓,很快學會了不少字。
然而永安三年的上元節,小姑娘去村外那條叫浣溪沙的河流中爲父母浣洗衣服,不慎落水。
當被村裏人發現救起來時,小姑娘已經陷入昏迷。
老夫妻傷心欲絕,守在女兒床前不肯離開一步,鎮上的郎中連夜趕到後看了一眼,就讓老夫妻倆準備後事,頓時讓這對老實夫妻昏了過去。
一衆人七手八腳将老夫妻擡到床上,又尋思着将小姑娘的屍體放到院子裏的屋棚下,卻不料剛擡到院子裏,就見小姑娘直挺挺的坐了起來。
小姑娘眼神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淳樸的村民哪裏知道其他,隻道是好人有好命,歡天喜地的幫着牧家,卻不想苎蘿村突遭滅頂之災,就在小姑娘清醒時,天穹突降天火,大地震動山搖地動。
頃刻之間,苎蘿村便成了一片廢墟,到處都是火光熊熊。
幸存的人呼天搶地救助親人。
劫後餘生的小姑娘站在院子裏,看着倒塌的房屋燃起的熾熱大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小姑娘淚眼摩挲卻沒有哭。
當塵埃落定,本就是鳏寡孤獨留守的苎蘿村裏,幸存者不過二三十人。
小姑娘的父母皆死在廢墟裏。
每家每戶都死了人,有的人家甚至一家滿門都死在地震和天火裏,也沒人去在意小姑娘的死活,各自忙着各自的喪事。
小姑娘就這麽守着廢墟,一動不動不吃不活的過了幾日。
苎蘿村的天火和地震引起了官府注意:天火隻落到苎蘿村,地震也隻波及到苎蘿村,甚至相鄰的金悅村一點也沒受到損傷。
天地有異,必生妖人。
最先到來的不是清甯縣衙,而是剛成立不久的北鎮撫司,數十缇騎闖入廢墟之中的苎蘿村,所有幸存者都被趕到一起。
就在一位北鎮撫司缇騎找到小姑娘前,有個一身黑衣的男子出現在小姑娘身旁,輕柔的道:“他們都已經死了,北鎮撫司的人來了,如果你再不走,會被抓起來,很可能最後都會被北鎮撫司悄悄處決。”
女帝成立北鎮撫司不久,甯可錯殺不可放過。
發生如此詭異事情,北鎮撫司很可能将所有幸存者當做異人刑問甚至處決。
姓牧的小姑娘擡起頭看着這位幾天前來到苎蘿村的黑衣遊俠兒,又看了看他腰間的長劍,“可是,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面目粗犷而滄桑,眸子似乎看透了塵事無欲無求的黑衣遊俠兒長得并不好看,很普通的相貌,聞言笑了笑,“誰說的,我可以當你的親人啊。”
“親人?”
小姑娘有些迷茫的念叨着。
在北鎮撫司那位缇騎走進院子裏時,沒有看見小姑娘,也沒有看見黑衣遊俠兒,隻是感覺忽然刮起了一陣風。
一陣妖風,切膚如劍。
大涼的天下,多了個帶着小姑娘遊曆江湖的黑衣遊俠兒。
遊俠兒麽,也是要吃飯的,黑衣遊俠兒高傲,不願意做那劫富濟貧的事情,其實劫富濟貧說到底還是要濟自己。
遊俠兒沒有。
沒錢了,他甯願放下腰間佩劍,去酒樓碼頭打些小工賺一點微薄的銅闆,然後買兩個饅頭吃得津津有味——大多時候,都讓正在長身體的小姑娘吃。
但錢總是很少,小姑娘也就是這樣落下了身體削瘦的根基。
但是小姑娘很快樂。
她從來不覺得,遊俠兒買回來的饅頭比酒樓的大魚大肉差,她也從來不覺得,遊俠兒掙回來的微薄銅闆,比富賈的百萬會子輕。
小姑娘很喜歡這樣的日子,風餐雨宿四海爲家。
身邊還有個讓人安心的……父親。
是的,就是父親。
跟着遊俠兒浪迹江湖半年後,小姑娘将他當做了自己的父親。
但小姑娘不知道爲什麽,這位像父親一樣對待自己的“親人”從來不告訴自己他的名字,隻是讓自己稱呼他大蟲。
大蟲。
很溫暖的大蟲。
不過小姑娘覺得大蟲有一點不好,他喜歡吹牛,而且牛皮吹得天響。
小姑娘永遠都記得,在一個落日黃昏裏,大蟲去給臨安某位富賈家裏當了半日養馬夫,那富賈家的管事也是心好,看見大蟲帶着個削瘦小姑娘,于是多給了幾個銅闆。
大蟲買了幾個饅頭,又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小塊肉,看着小姑娘吃完後,大蟲心滿意足的說那大官人家裏的樓台真是高啊,平時都沒人在上面呢,晚上去看星星最合适呢,我帶你去好不好。
小姑娘很喜歡和大蟲一起去看星星。
她覺得自己快要忘記苎蘿村的父母了,也快要忘記某個人了。
在那個富賈家樓台上,大蟲斜靠着牆翹着二郎腿,對撐着欄杆看明月的小姑娘說起了那些他說了幾百遍的牛皮。
他說閨女啊你是不知道,大蟲我當年也是很輝煌的哦。
小姑娘習慣性的切了一聲。
大蟲呵呵笑着說,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當年啊我跟着一個家夥,從幾十個人打下了一片天下,我還被封侯了呢,手低下可是有幾千戶人哦,什麽錦衣玉食我都吃過,别看這家的大官人很有錢,在大蟲我眼裏啊就是個屁,閨女你那是什麽眼神,哦,我不對,我不該說髒話。
但是閨女啊,我真沒騙你呢。
大蟲又絮絮叨叨的說可是吃過了山珍海味,見慣了滿屋珠寶,看遍了紅顔枯骨,發現也就那樣,還不如一柄劍走天涯來的快活。
小姑娘撇嘴,說你可從沒拔劍哦。
大蟲一臉尴尬。
看着漫天星輝,忽然說了一句閨女啊你要不要學劍,你不學劍的話我這一身出神入化的劍術就隻有帶進墳墓啦,那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小姑娘呵呵,說有你保護我啊,我學劍沒用啊。
大蟲就一臉黯然,說我有一天遲早會死的,我死了,你可怎麽保護自己啊,像你這樣的小姑娘啊,最容易被富家子弟搶回家當小老婆了。
小姑娘依然呵呵。
卻渾然沒注意到,在大蟲說這些事時,天穹又在響悶雷。
每一次大蟲吹牛時,天穹都會響悶雷。
小姑娘并沒有多想,反正也就是悶雷而已,習慣了就好,每次都是隻響悶雷而不下雨,倒也是蹊跷的很。
大蟲輕輕拍了拍腰間的劍說閨女啊,要是我哪天突然死了,你就拿着這柄劍,帶上我給你的劍譜,練出絕世劍法來,讓這天下人看看,我家閨女是個女劍聖。
小姑娘笑得直不起腰,還女劍聖呢。
大蟲哈哈大笑,忽然跳起來,情緒有些不舍的說閨女啊,記着我的話,以後千萬别随便愛上男人,也别去找你想找的人,不值得。
小姑娘不說話了,大蟲話裏有話。
大蟲壓低了聲音喃喃自語,說什麽浣溪沙,說着什麽苎蘿村,不就是那個捧心的人麽,想不到成了我家閨女呢。
隻可惜小姑娘沒聽見。
小姑娘再也聽見,因爲北鎮撫司的人來了。
小姑娘這才知道,北鎮撫司的人已經跟蹤她和大蟲長達半年,今夜才終于确定了一件事,小姑娘也才第一次知道異人這個稱呼。
小姑娘也才第一次見到大蟲拔劍。
大蟲拔劍時,便生漫天星輝。
大蟲拔劍後天上就落驚雷,都被大蟲随手擊潰,北鎮撫司死了很多人,小姑娘一點也不同情他們,那北鎮撫司的缇騎源源不斷的出現,最後又來了個女人。
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一個像彩雲一樣的女人。
這個彩雲一樣的女人身邊帶了個老頭子,後來才知道,這個老頭子可厲害了,能斷驚雷。
這個女人一來,所有人的都看着她,近乎盲目崇拜的狂熱目光,讓小姑娘覺得這個女人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那女人來到樓台下隻說了一句話,她看着小姑娘對大蟲說,你活她死或者你死她活,或者你帶着劍跟我回北鎮撫司,從此入劍房。
大蟲哈哈大笑說我願自由。
哪怕去死。
大蟲既然想自由,又不願意小姑娘死,那就隻有他自己死。
在驚雷落到大蟲身上前,大蟲一臉平靜的說閨女,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這個女人是天下共主,她說的話就一定算話,所以你不會有事的,又說閨女記着我告訴你的話啊,天下的男人都喜歡說甜言蜜語,你可千萬别被男人騙了,所以閨女一定記得練我的劍啊,到時候有男人騙了你,你就一劍砍了他,還有,我一直沒告訴你名字呢,記住了哦,别忘啦。
大蟲看天,那一刻的大蟲睥睨天下宛若仙人。
他說,他叫蟲達。
他說,他是劍聖。
他說,閨女,能叫一聲爹麽?
小姑娘流着淚喊了一聲。
爹!
大蟲心滿意足的哎了一句,繼而長嘯一聲,高聲歌,歌聲激蕩壯志淩雲: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内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蟲棄劍,身影上青天,手無劍心有劍,欲斬天上仙。
從此人間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