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章誰才是捧心西子?

從皇宮退朝回到王府的嶽單,在侍女服侍下換了白色蟒服,坐到書房裏,看着書桌對面那杆方天畫戟發了一會兒呆。

忽然興之所至,起身,三繞五轉後來到嶽家祠堂。

燈火永遠不熄。

祠堂裏彌漫着松油清香味。

嶽單站在一衆牌位前,從旁邊拿起九炷香,點燃之後插在香爐裏,看着立于尊位的是大涼兵神嶽精忠的牌位,左邊是曾祖嶽霄牌位,右邊祖爺爺嶽蕩的牌位,最後則是嶽平川的牌位。

這四個人,皆是北方世襲罔替之王,也是這百餘年來鎮守北方的大涼鼎柱。

嶽單默默的跪在牌位前。

“父親,您曾說嶽家忠良不反涼,孩兒從不敢忘。”

“父親,您曾說身爲嶽家家主,就要延續兵神之輝煌,讓我嶽家永遠伫立在大涼的北方,鎮守這天下山門,孩兒亦從不敢忘。”

“可是父親,您不覺得這是互相矛盾的麽?”

不反涼,則遲早覆滅在大涼君王不見血的天子之劍下。

反涼,又何談忠良。

“孩兒做不到如您那般,既能讓嶽家鎮北開封爲北蠻所忌,又不被臨安所削——女帝之心路人皆知,若大涼一直讓她章國,我嶽家難逃一滅。”

“所以父親,孩兒選擇了一條您想不到的道路。”

“不破不立啊。”

太子趙愭若能争得國本,必然會回臨安,畢竟開封城有風險,一旦北蠻度過燕雲十六州,就可以直沖開封。

建炎南渡就是前例。

大涼君王,不是所有人都有太祖那般天子守國門的魄力。

一旦太子趙愭回了臨安,北方誰來坐鎮?

王琨?

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還不好說。

那時候的自己,将如兵神嶽精忠一樣,成爲新涼的北方鼎柱,甚至于……嶽單眸子裏湧出熾熱,若是局勢變化,天下因此而大亂,嶽家未嘗不能一統天下。

江山,姓趙的坐得,姓嶽的就坐不得?

有個奴仆匆匆跑來,“王爺,賢師找您。”

嶽單起身,“請他到書房。”

回到書房,對欲起身行禮的道人揮揮手,“賢師,你我二人不須拘禮,這座嶽王府,你大可當做自家府邸。”

道人笑了笑,坦然受之,坐在那裏端起茶杯淺抿了一口,“範夫子出城了。”

嶽單愣了下,“他出城幹嘛?”

“不清楚。”道人想了想又道:“倒是個好事,這個人現在我們無法掌控,很可能被王琨拉攏了過去,不若趁此機會了結了他。”

嶽單苦笑,“他終究是财神。”

旋即又道:“别忘了,那個叫阿牧的女子,若是範夫子死在我們手上,那個當年破千甲的牧羊女歸來,可是個大麻煩。”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何況還是這樣一柄劍,一柄在下馬口三劍破了三百鐵騎的無敵之劍。

道人也歎了口氣,旋即一臉疑惑的道:“你可有感覺?”

嶽單不解,“什麽感覺?”

“前些日子,就在相州鎮北軍士卒因驚雷之故發現李汝魚後,貧道感覺道術精進不少,雖然依然無法做到撒豆成兵,但如今已是無懼這片天下的驚雷。”道人頗有自得之色。

嶽單哈哈大笑,“那要恭喜賢師了!”

自己亦有精進。

道人沉默了一陣,并無多少喜悅,反而撫須分析道:“根據當日士卒反應,似乎有人在那座破道觀裏被雷劈,結合李汝魚雷劈不死的事情,貧道有個猜測。”

嶽單哦了一聲,“什麽猜測?”

“那少年每一次雷劈不死,天下異人則要強勢一分,甚至于這整個天下的武道者,都會憑空拔高一截,可以這樣說,那少年很可能是一枚讓這片天地改變的鑰匙。”道人終究是修道之人,對天機的揣摩遠勝常人。

嶽單悚然心驚,“你的意思,這少年很可能會開啓一片新世界?那麽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這似乎不合情理。”

道人哂笑,“我等的出現,便不是情理中事。”

事情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恐怕不止是臨安那個女帝,天下所有的異人都有想法,想看看這片世界的盡頭究竟是什麽。

畢竟就算是身爲異人,也不能知曉異人出現的真正真相。

嶽單颔首,“這倒是有可能。”

旋即猛然驚醒一事,“如此說來,那少年不能死!”

至少在自己和賢師觸摸到武道和道術的巅峰之前,這個少年不能死,而且,還得期待他再被雷多劈幾次——李汝魚受罪,自己等人拔高修爲,這種便宜好事何樂而不爲?

道人點頭,神情有些興奮,“确實,這少年必須活着,直到有一天貧道觸摸到了那仙人之迹,而那時王爺也将以武道成仙,以道家見解來說,也許不用如鹹陽皇宮裏那位尋找長生不死藥便能永存天地之間。”

嶽單苦笑,“哪有那麽好的事情,又不是神話。”

道人沉默了一陣,說出一個嶽單無法反對的事實:“建康鍾铉畫筆生靈,畫馬渡河,鍾馗巨人抓驚雷,這不是神話是什麽?”

嶽單點頭。

卻聽得道人繼續道:“若得永生,何須在意紅顔成枯骨,你說是嗎?”

這才是他的目的!

嶽單恍然醒悟,原來他今日的目的是勸自己放棄有可能是貂蟬的任紅婵,這樣自己沒有把柄被王琨捏住,今後将有更多的騰挪餘地。

但是人啊,有句話叫什麽來着,隻羨鴛鴦不羨仙。

我不會放棄貂蟬。

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鋒,“王琨知道範夫子出城了麽?”

道人略有失望,不确定的搖頭,“應該不知道?”

“範夫子去見誰?”嶽單有些奇怪,按說甯浣的心病,應該是當年牧羊女所緻,可成爲異人,身軀并非當年身軀,甯浣這病有些詭異。

再說,除非那位神醫成爲異人,或者這天下誰能治西子捧心之病?

道人搖頭,“看其方向,應該是杏月灣。”

嶽單訝然,“杏月灣?”

那裏現在應該沒人才是,範夫子去杏月灣作甚,忽然多了個心思,“這樣,派幾個人去瞧一下,不要動手,畢竟範夫子應該死,但不能死在我們手上,我可不想稱爲捧心之人。”

道人點頭,“已經讓汝州那老僧先行前去,不過爲穩妥起見,貧道認爲,應該讓張遠文率一些兵馬前去,謹防王琨從中作祟。”

汝州僧?

這是個劍道高手……其實這個說法有些尴尬。

這個汝州老僧是個盜賊,不知道從哪裏學來一記劍招,厲害非凡,但他也隻有這一記劍招可行,若是一招不能退敵,他就隻能束手待斃。

嶽單笑道:“有他這位不輸青衫秀才的人去,應該足矣,何須遠文。”

張遠文這個強力部将,自己暫時不想讓他走入王琨的視線之中,尤其是不能被閑安王爺趙長衣發現,否則真有可能失去這個臂助。

道人也沒堅持。

隻是心裏暗暗想着,張遠文這個異人,你嶽單真的壓得住,畢竟不是所有異人都會想魏緩一樣被嶽平川壓得擡不起頭。

……

……

又是九月秋黃時。

着了青衫的範夫子穿過重重杏林,踩在金黃色杏葉鋪就的地毯上,心中意動,這倒是個好地方,适合甯浣養病。

若是真入仕,倒是可以向王琨或者嶽單要來這個地方。

繞過一段彎路,從一段栽滿菊花的青石闆路上曲折的來到精舍前,範夫子看着臨湖精舍暗暗點頭,确實是個适合隐居的場所。

精舍臨湖,院前修了竹籬栅欄。

此刻有個削瘦女子站在栅欄旁看着湖中不時躍出水面的遊魚,神情惘然。

範夫子咳嗽一聲。

削瘦女子沒有轉身,倒是從精舍裏鑽出一個少年,左刀右劍,笑眯眯的看着範夫子很是自來熟的說道:“到了,喝點什麽,茶水還是小酒?”

不知道爲什麽,李汝魚一見這個第一次見到的青年,就有種想一劍殺了他的錯覺。

很是沒有道理可言。

範夫子看着那少年,也忍不住挑了挑眉,“茶水便好。”

李汝魚善解人意的去沏茶。

範夫子輕輕走到阿牧身旁,看着深綠湖水,輕聲喟歎道:“你怎麽又來了,過去的事情,何必還在心上,在這個世界裏,應該去追尋你的幸福。”

阿牧眼神憂傷,“我爲什麽不能來。”

倔強的不看範夫子。

範夫子沉默了一陣,“你來殺她?”

阿牧這才看向範夫子,一臉認真,“我若是要殺她,你會不會殺我?”

範夫子搖頭,“不會,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死在我面前,如果真要有人死才能化解這段孽緣,那麽我願意去死。”

阿牧怔了下,“那是因爲你不知道她……”

範夫子搖頭,“别說,好嗎?”

阿牧的眼眸裏頓時滴落淚水,“你就這麽在意她,你難道不知道,她在騙你嗎?”

範夫子苦笑道,“知道又若何,不知道又若何,上輩子我欠她的,這一次我想還她,恨隻恨,你我相遇太遲,緣分已過。”

阿牧如遭雷擊,“你都知道……”

爲什麽?

你明明知道真相,卻還是願意和她在一起而放棄我。

範夫子沉默着點頭,“我都知道,可是那有怎樣,阿牧,有些事啊我們都活在無奈之中,一如當年,我不得不讓心愛的女人去吳夫差處。”

阿牧忍不住恨道:“你就沒想過,你心愛的女人也許愛上了吳王?”

範夫子反問,“真的嗎?”

阿牧默然不語。

範夫子繼續道:“有件事你或許猜到了,她病了,如果找不到一位聖手,她很可能過不了這個年關。”

阿牧忍不住問道:“什麽病?”

“心病。”範夫子歎氣。

阿牧笑了,笑容充斥着憤懑和嘲諷,“她還心病?”

當年我捧心,是誰之過?

若非她以牧羊棍爲劍,劍氣傷我心,我會病體捧心至死?

真是笑話。

範夫子沉默了一陣,許久才仰天長歎,“造化弄人,誰曾想你我三人再一世,卻依然逃不過心病這個桎梏。”

阿牧沉默了許久,“她死後,你會回到我身邊嗎?”

範夫子怔了下,許久才認真的道:“我不會讓她死,阿牧,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那樣的人,無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會讓她好好活着。”

因爲我欠她的。

阿牧沉默不語,範夫子也沉默了下來。

許久之後,阿牧才輕聲說道:“所以,其實誰是施夷光已經不重要了?”

範夫子猶豫了下,“她有心病,成了捧心之人,你卻可以一劍破百甲成了劍道仙人,所以阿牧啊,誰是夷光真的不重要了,你沒有我,依然可以在大涼這個即将到來的亂世幸福的活下去,而她沒有我,真的會死。”

頓了一下,忍不住說了句驚動悶雷滾滾的話,“因爲她啊,不再是那個一劍破千甲的阿牧,而是有心病的甯浣。”

阿牧絕望,不甘心再問道:“真沒有可能嗎?”

範夫子沉默了一陣,“你倆無法共存啊。”

誰不願齊人之福?

可阿牧和甯浣,在那一世就不能共處一室共侍一夫,這一世又怎麽可能。

阿牧臉上浮起苦笑,“是啊,不能在一起呢。”

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他明明知道,我才是施夷光,甯浣是阿牧,他卻依然選擇了她而放棄了自己,他錯了嗎,也許站在自己的角度錯了。

但站在男人的角度,他沒錯啊。

男人就該有這樣的責任感。

沉默了許久,“那就這樣吧。”

任緣聚緣散,你我今後各自珍重,天涯不相見。

範夫子欲言又止,終究什麽也沒說,沉悶的氣氛忽然變得很尴尬,阿牧難以忍受,恰好李汝魚出來,讓阿牧回屋去端沏好的茶水。

李汝魚在範夫子詫異的注視下也沒請他落座,笑道:“所以,阿牧其實是你曾經的愛人,而甯浣不是,她倆調換了身份?”

範夫子點頭。

“這就是你選擇甯浣放棄阿牧的原因。”

範夫子猶豫了下,看了看精舍,興許是阿牧不在,而李汝魚又是個男人,他終于說了句真話,“甯浣的心病并不緻命,這樣的情況下,換作是你,你會選擇阿牧嗎?”

李汝魚點頭,“懂了。”

歸根到底,還是阿牧不如甯浣美,範夫子終究逃不出男人本性,在美和醜之間,選擇了更賞心悅目的甯浣。

先前對阿牧說的冠冕堂皇,其實皆是屁話。

精舍屋後,躲在門後的阿牧絕望的蹲在地上,手中茶盞悄然落地,阿牧那張平凡的臉上淚如雨下,原來是這樣……萬般事情都如此,皆逃不過人之本性。

一切的一切,隻是因爲這一世的我,不夠美……

心死莫過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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