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爐火前的韓某人搓了片刻手,拿起奴仆溫好的美酒小飲了一杯,看也不看角落裏那個抱劍青年,說道:“我倒是有些不明白,恩師已是太子帝師,何必要得到這位聖賢異人,不怕引狼入室麽。”
抱劍青年身着單薄白衣,面目有些返祖,咋然看去,竟似一頭猿猴尖嘴猴腮,露在外面的手上,亦有濃密毫毛。
也許是因此緣故,不甚畏寒,離火爐極遠,隻是哼了一聲。
韓某人喝了口酒,身子暖和了許多,走到窗邊,看着燭火映照下的鋪地大雪,喃語了一句,“這雪下得真大。”
抱劍青年默然,許久才道:“總是要死人的。”
朝堂大事博弈時,不見血腥,隻會在事後清算,死的人更多。
而今時建康的博弈,見血腥,卻死人更少。
韓某人回頭看着他,問道:“有把握?”
抱劍青年搖頭,“殺不了,隻不過要試一下那個叫阿牧的女子。”先知己知彼,避免出現意料之外的情況。
韓某人苦笑,“你們啊,輕賤人命不比北鎮撫司差多少。”
抱劍青年扯了扯嘴角。
天下沒人知曉,鐵血相公王琨自永安元年後便開始籌謀了一個殺手組織,用以抗衡女帝的趙三房,也爲了對付那些在朝堂上解決不了的政敵。
實際上人人皆如此。
不說其他,諸多世家莫不如是,但說那陳郡謝氏身居吏部尚書要職的謝琅,府上就真的隻有個虬髯漢子元曲麽?
若真是隻此一人,這位吏部尚書的屍首早被人丢進錢塘江裏喂了魚。
哪位朝堂大佬府上沒養了幾尊清客。
就是各地的富賈府上,也或多或少養了不少清客護院,其中不乏潛龍于淵的好手,甚至也可能有大量異人。
當年被北鎮撫司朱七一刀穿心的“大涼青花”,其府上的異人常遇春便是前例。
韓某人繼續坐下,臉上略有小心翼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神态,醞釀了許久的措辭,才說道:“恩師的相公之道,我這個晚生着實有些不敢苟同。”
抱劍青年并沒有注意到,不屑的道:“所以你不是相公。”
韓某人呵呵一笑,“是啊,我現在不是相公。”
眼神複雜。
不欲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結,“既然是試探,爲何你不出手,徹底殺了李汝魚和那個叫阿牧的女子,一勞永逸。”
抱劍青年不語。
韓某人卻自問自答,“因爲還不能殺李汝魚,我們需要等他找出那位聖賢異人。”
抱劍青年依然沉默。
韓某人忽然正色,“可想好了,再有半月,李汝魚那個在觀漁城驚豔天下的夫子便會帶着關中李家的李婉約和陳郡謝家的謝晚溪抵達建康。”
抱劍青年許久才道:“這位宛若百丈高山的夫子若是及時趕到建康,自然會有一兩座八九十丈之高的人攔上一攔。”
不想再和韓某人說話交流,招呼也不打一個便離去,得去看看縣衙那邊,若那個叫阿牧的女子并無過人武道,那便按照王琨的意思,将李汝魚劫走囚禁。
和韓某人這種讀書人說話真累,處處是勾心鬥角的試探。
房間裏漾起一陣微風。
韓某人打了寒噤,看着空蕩蕩的角落,苦笑,自己一直沒有眨過眼,可那一陣清風後,抱劍青年就消失了,隻剩下窗戶啪啪的聲音。
簡直快得如鬼魅。
思忖了一陣,畏寒的韓某人披了件名貴大氅,提了個燈籠,也沒叫奴仆,悄然出了府門,身後黑暗裏,打小便是心腹的一位家将悄無聲息的潛伏跟随。
雪夜裏的建康很祥和,處處歡聲笑語,街上人煙寂寥。
如此寒冷天氣,大家都在家裏享受天倫之樂,有錢的老爺們早早的便抱着美貌丫鬟小妾去滾了床單,誰願意在這鬼天氣出門。
韓某人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大街小巷裏。
兜兜轉轉,竟然來到了秦淮河畔,今夜大雪,縱然是“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婵娟”的秦淮河畔,也罕見人迹。
秦淮河畔多女伎,其數量遠勝西子湖上船娘。
但大多女伎皆是孤苦無依之人,若是有家室的女子,誰願意出來用身體換苟活,是以這個時節,大多聚在青樓裏烤着爐火消遣時光。
整個秦淮河畔依然歌舞升平,卻無聲色犬馬的男子來狎妓,頓時顯得聖潔許多,加上女伎大多是些懂琴棋書畫的女子,氛圍極好。
韓某人來到河畔碼頭,看着那艘亮着羸弱燭火的水鄉畫舫,笑了聲,“先生在否。”
舷梯搭下。
韓某人登船後,呵了口熱氣在手心,“這天真冷。”
依然一身紫色長衫的鍾铉坐在火爐旁,饒有興緻的看書,似乎早就料到韓某人會來,沒有絲毫詫異的神色招呼他坐下烤火。
一旁名懸秦淮八豔之列的名伎白玉京正在潑墨寫字,見韓某人登船,輕輕福了一福。
寫的那首有笑料轶事的《水龍吟》。
雖說那位遊俠兒剽竊詞作白睡了顧姓女伎三日,但不得不說也有功勞,若非是他剽竊而來,這首堪稱佳作的小詞不知何年何月才會盛開在世人眼前。
鍾铉放下手中書,笑問,“韓知府?”
韓某人苦笑,“先生已料到,何必多此一問。”
鍾铉擡手,從火爐上提起水壺,又從桌上拿過杯子,倒了一杯茶,“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韓知府嘗嘗這茶,白大家沖出來的茶葉,端的是清心靜肺。”
韓某人接過茶,淺抿一口,由衷贊道:“聽聞過白大家茶藝冠秦淮,不曾想竟妙到如此地步,着實有些屈才了。”
大涼官員嚴禁狎妓。
當然,這隻是表面文章,實際上有幾個臣子不狎妓,尤其筆墨文臣,更喜好青樓,畢竟和秦淮八豔這等女伎在一起,談文論墨着實是件身心愉悅的事情。
隻不過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也别說誰的不是,心知肚明被鬧出大事就好。
要不然與柳正清老相公并稱“雙垂柳”的翰林院侍書柳春風,早就被禦史台給彈劾得爹媽都不認識——這可是位長住青樓的主,據說在臨安很受女伎歡迎。
不貪不污的柳春風能夜夜狎妓?
他可是免費在青樓吃住,還有諸多擅琴棋書畫的美貌女伎侍寝,而且衆多名伎争相拿出渾身本事服侍,簡直人生赢家。
但韓某人做不到。
也并非不近女色的聖賢,而是不願意在仕途上留下一點把柄,以免将來走到朝堂中樞後被人拿來做文章。
是以到建康任職後,從無狎妓秦淮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