翹首以待。
這位虬髯漢子并沒有離開夕照山,而是随意找了個角落,灑脫的蹲在那裏抱着膀子看熱鬧。
嶽平川欲再登階。
接下來還有誰來阻,是劍房那個青衫秀才,還是女帝這些年收服的諸多異人?
嶽平川無懼。
臨安尚有能力阻我者,僅那秀才一人耳。
欲登頂台階。
耳畔忽有聲,随風而來,“好威風的嶽家王爺,貴爲大涼槍神,卻欲對一小輩強勢逼殺,不怕笑掉天下人大牙麽。”
有個短襟老頭子,從巷尾緩緩走來。
嘴裏叼着旱煙杆,一口一口的青煙在一呼一吸間升騰,消散在空氣裏,背負雙手,腰間挂着狹長繡春刀。
嶽平川回身,居高臨下,兩畔是茂密竹林,枯葉鋪了一地。
“您來了。”
短襟老頭子目光一瞪,“老子不來,徒兒就要被你殺死了,老子能不來麽。”
嶽平川苦笑,“所以,您也要阻我?”
老鐵笑了笑,沒理他,對巷尾不遠處的南鎮撫司趙瑾等人說道:“快去快去,去告訴那個小妞兒,就說大爺來臨安了,讓她趕緊過來給大爺斟酒點煙。”
哪個小妞兒?
看他語氣,遮莫是在說陛下?
趙瑾等人瞠目結舌瞬間石化,天子腳下,敢稱呼陛下爲小妞兒,還讓陛下給他斟酒點煙?
這老頭子怕是要瘋了。
嶽平川扶額頭疼,“您阻不了我。”
老鐵哈哈大笑一聲,“當年你也這麽說,然而臨安北門郊野,你三日不得進城。”
嶽平川自信的長笑,“今非昔比。”
院前捧書而讀的少年倏然間擡首,自語了句。
老鐵說的竟然是真的啊。
旋即繼續讀書。
老鐵呵呵一樂,“就那個狗屁一樣的讀書人以春秋爲劍,給你洗了個無垢心境?在老子眼裏,狗屁都不是!”
嶽平川難得的話多了些,也許這位舊人和青雲街舊人不一樣有關,想了想說道:“确實如此,您老的拔刀術天下罕見。”
老鐵點頭,“不是來叙舊的,老子眼裏沒有什麽春秋大義,也沒有什麽家國理念,老子現在就一個想法,誰他媽也别想動那少年。”
嶽平川苦笑,“那就是沒得談了?”
老鐵拍繡春刀:“道理在這裏。”
誰的刀更快,誰就有道理,這是千古以來颠撲不破的真理。
嶽平川緩緩持槍,“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歡我。”
老鐵不屑的哼了一聲。
“但她可是親自下旨殺了鐵——”
老鐵打斷他,“這就是你今日要殺老子徒兒的理由?老子可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就算他有錯,也是你管不住那個水性楊花勾引野漢子的女人,錯在先!”
嶽平川眼神倏寒。
老鐵無懼按刀。
不見人影動,不見疾風起,不聞風雷生。
彈指刹那。
李汝魚面前桌上,香爐裏的青煙緩緩飄浮承細長直線,一如日暮時分炊煙直上雲天,又如大漠孤煙,倏然間便迸散無形。
手中史書獵獵狂卷。
院子裏的枯黃野草,齊根斷裂,又被無形之氣席卷,飛舞如雪。
石階兩畔的大片竹林,倏然間節節而斷,又被激流卷蕩,圍繞着一個看不見的中心旋轉,如一輪青色渦流。
然而嶽平川和老鐵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蹲在不遠處的虬髯漢子咂了咂舌,站起來退了幾步,又退了幾步,這才歎了口氣,說這都什麽世道啊,朝堂之人比我這個江湖之人更江湖。
話又說回來,怎麽感覺自永安元年後,天下人的武道修爲拔高了一大截?
以往嶽平川槍生風雷,便已是天人之姿。
到永安元年,趙飒化身白虎殺出臨安,今年的觀漁城,有個白衣夫子一劍挂天河,今日臨安,有個讀書人以春秋爲劍。
到現在,那個短襟老頭子拔刀不見刀,卻是滿山皆刀光。
虬髯漢子擡頭看了看天。
要變天了麽?
晴空忽起炸雷聲。
斷竹卷蕩形成的渦流,刹那之間崩碎,化作一陣青雨灑落大地。
夕照山前一片寂靜。
繡春刀已歸鞘,在片刻的凝滞後,方圓數丈内的塵埃漾起,如水中漣漪向四周擴散,地面十餘道手臂大小的裂縫,從老鐵腳下如蛛網蔓延。
最近處的一座房宇,轟然巨響中倒塌,揚起陣陣塵埃。
老鐵依然按刀站在那裏,神色如常,隻是短襟衣衫如風吹垂柳,獵獵作響,塵埃不沾身。
卻無風。
而嶽平川立身台階,青石悄無聲息的崩碎,化作一地飛灰。
兩人身上皆有血。
……
……
摘星台,有宮女拿來暖水袋。
婦人抱在小腹處,又披了一件北方進宮過來的純白狐皮大氅,身子感覺舒适了許多。
有個小黃門匆匆登樓,跪下行禮後,說道:“陛下,夕照山下來了個老頭子,穿短襟而配繡春刀,似是要保護李總旗,但他出口犯上,趙瑾趙都指揮使着人來問,要不要拿下。”
婦人轉身,訝然問道:“短襟,繡春刀,是不是旱煙不離口?”
小黃門大氣不敢喘一口,“趙瑾的人倒是沒說。”
婦人沉吟半響,“他說了什麽話?”
小黃門讷讷不敢言語。
婦人臉一沉,“說!”
小黃門吓了一大跳,“快去快去,去告訴那個小妞兒,就說大爺來臨安了,讓她趕緊過來給大爺斟酒點煙。”
旋即叩首如小雞啄米,“陛下饒命,這是那個老頭子說的,不是奴婢犯上啊,陛下饒命啊……”
江照月一劍拍在小黃門背上,“滾。”
婦人轉身看向夕照山方向,那裏已是漫空刀光。
忽然笑了起來,用隻有她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句很是莫名其妙的話:大爺你等着啊,小妞兒等下就給你斟酒點煙。
婦人揮手。
手如鷹爪的薛盛唐急忙上前,“陛下?”
婦人點頭,“執弓罷。”
又道:“若是可以,救下嶽王爺——”
沉默了一下。
薛盛唐等着。
婦人終究還是道:“不用管他生死,能殺趙骊最好。”
薛盛唐應是,行卻禮後下摘星台,早有一位大宦官手捧金雕鐵鑄大弓,遞給這位老貂寺,又有小黃門舉一箭而獻。
老貂寺出皇門,持弓鷹掠大地。
紅袍如翼。
……
……
乾王府邸,趙骊長身而起,透過高牆望向夕照山方向,先是看見漫空刀光,卻不見人,又見斷竹席卷如渦流又迸散如青雨。
這位擁有天魔兇相的王爺苦笑了一聲。
那個糟老頭子來了。
他既然來了,雖然應該還是稍遜無垢心境的嶽平川,但嶽平川要想殺李汝魚,恐怕可能性不大,畢竟婦人還有趙三房沒出動。
既然如此,那本王出手!
先殺嶽平川,再斬李汝魚,說不得連那妖精王妃也得搶了過來。
我乃大涼宗室,正大光明!
趙骊回首盯着桌子上的奇門長兵,這是一柄長槊。
長一丈八尺,木制杆身曆時六年打造而成,槊頭精鋼所鑄,爲魚頭狀,重達二十餘斤,揮舞之下可力斷沉木,砸之必亡觸之骨斷。
大涼天下甚至于北蠻大理,無數武将,用槊者罕見。
槊頭爲魚者更罕見。
更别說這等沉重至極的鋼鑄長槊,非蓋世猛将不可用,然而趙骊絕對不是武将,亦從沒有人聽說過,大涼的乾王殿下喜武。
但趙骊伸手,捉槊。
天穹之上驟起烏雲,悶雷滾滾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