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連北蠻那位雄主也着人複盤推演,發現安梨花都沒有兵敗的可能性。
就連後世諸多兵家重複推演,也無法得出觀漁城有反敗爲勝的希望。
所有的推演,都是觀漁城在兵盡糧絕後破城。
而按照李汝魚以攻代守的奇招推演,推算出來最好的結果是李汝魚能率領一兩百騎兵突圍到雲州,其餘人盡數戰死。
根本沒有大勝安梨花的可能。
但事實卻是如此。
這是一場無法複盤的戰事,出現了于不可能之中的可能結果。
畢竟北蠻安梨花并非庸将。
當日安梨花所率之軍攻城之後,尚有六七千餘人,而觀漁城李汝魚反攻的人馬,加上五百騎兵一共兩千出頭,再加上白馬銀槍君子旗所率四百餘殘兵,滿打滿算都不到三千人。
然而破了六七千。
北蠻率軍之人還是新近幾年聲名鹄起的女将軍安梨花。
着實不可思議。
也有人推演過君子旗那四百餘殘兵,然後得出相同的結論:以卵擊石。
縱然是哀兵,可縱然在北蠻安梨花沒有防備之下,也不可能一鼓作氣沖破北蠻左翼,然後和李汝魚彙合,再從右翼穿出,看似要突圍,卻強勢反殺向北蠻軍營。
這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君子旗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又是如何歸攏潰兵後,讓這些潰兵心甘情願聽他軍令的?
沒人知曉。
但不管怎樣,這個見龍在野的白馬白袍年輕人,以強勢而驚豔的姿态,走入大涼軍界圈子的視線裏,成爲一朵耀眼新星。
要知道率四百餘而穿過敵軍左翼防線,是何等巨大的難度,就算大燕兵聖百裏春香複活,也難以做到如此以少勝多的奇迹。
但是無論怎樣,永安元年的戰事在大涼女帝、北蠻雄主彼此之間心知肚明的旨意下落幕,北蠻沒赢,大涼沒輸。
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局面。
其後便是坐下來談判。
觀漁城依然是天下目光彙聚之所在,就在那日傍晚李汝魚和君子旗彙合大敗安梨花後,當夜,虎牙鐵贲連同雲州鎮北軍步卒,便拱衛着閑安郡王趙長衣前來觀漁城。
同來的還有樞密院狄相公。
北蠻大軍已盡數退到距離觀漁城二十裏外留人河的北岸。
雙方依然陳兵邊境。
但戰事卻不會有,至少今年不會再有。
坐鎮檀州的開封嶽家王爺,已經悄無聲息的帶着那位三世子回了開封,虎牙鐵贲交給了一位心腹大将——永安元年曾和樞密院狄相公共事打退北蠻的猛将許誅。
但這位猛将兄如今俨然已是嶽家人。
别說樞密院狄相公,隻要嶽家王爺有令,大涼女帝的旨意他都敢忤逆。
鎮北軍亦是嶽家軍,隻知大涼有王爺。
不知有女帝。
留人河北岸,趙飒負手站在河畔,卻不望大涼山川,隻是默默的望着水流向南方,留人河在此南流,從觀漁城繞一圈,然後一路向東,奔向無邊際的大海。
腳下即是大涼,何須南望。
身後軍營裏,将軍卸甲。
一頭青絲随意披在肩頭,着了輕紗長裙的女子來到河畔,蹲在水畔,雪白而生繭的五指輕輕在水裏攪弄着。
女子面色紅潤,絲毫沒有北蠻女子的草原紅,顯然家世極好。
女子北蠻女将軍安梨花。
昨夜雖然大敗,但那位如今正在後軍的草原雄主并沒有降罪,反而說此戰非安将軍之過,是他太過輕敵,不該隻用兩萬兵馬攻城。
這事大家心知肚明,草原雄主不過是爲安梨花找借口。
但安梨花又何需借口。
趙飒依然望流水,許久才歎了口氣,“此戰非你之罪,毋庸放在心上。”
安梨花笑了笑,很是孝順而乖巧的道:“父親可心安了?”
趙飒歎了口氣,“怎會心安,終究生在大涼。”
如果能下觀漁城最好,可以告訴臨安那個婦人,把我趙飒逼到北蠻,對大涼而言是何等重大的打擊,如果不能下觀漁城,也無妨。
北蠻損兵折将,對自己而言并不算壞事。
北蠻人,死一百萬都不嫌多。
畢竟自己啊……雖是大唐薛仁貴的意志,但骨子裏終究流淌着大涼趙室的血液。
這就注定了本身存在着如此矛盾的認知。
至于給北蠻雄主的誠意?
不存在的。
我大唐薛仁貴,又何需投名狀。
實際上在那白馬銀槍君子旗帶着散兵潰勇出現之前,自己就預料到或許會出現這種局面,隻是當時不敢相信,現在看來,當夜應該殺了李汝魚。
這人太詭異。
觀漁城内雷劈不死,雖不是異人,但卻和異人有千絲萬縷關系。
今日更是讓讀書人上城頭,以薛去冗的碧血飼城,将觀漁老兵的殺伐之念徹底激蕩起來,這才有一兵當十的奇迹。
可以說,這一場今後很可能無法複盤的戰事,白馬持槍的君子旗是個不可或缺的條件。
但最重要的,還是薛去冗之死。
薛去冗本來可以不死,但他先拒絕了女帝旨意留在觀漁城,又在最後的決戰裏上城牆慷慨赴死,這前後映照下,是激壯人心的天下大義。
大義蕩人心,足以留青史。
讀書人的碧血對沙場老兵的激勵,遠非言語可以形容。
李汝魚這一招違背常理,極度的冷血無情裏卻透着對俗世的清澈認知,趙飒自己都不敢相信,會有守将如此行事。
此計何異自殺?
在不會死的情況下,讓一位讀書人慷慨赴死。
縱然過得了一時,可今後還有誰敢和他一起共事,今後有将遭受多少罵名和唾棄?
得失之間,孰重孰輕?
這是一招有今日無将來的自殺之招。
安梨花笑了,“其實銀槍白馬的年輕人和李汝魚彙合之後,欲沖右翼時,女兒本可以讓右翼收縮并歸中路,同時歸攏左翼殿後,擺一字長蛇陣,他們便隻能等死。”
安梨花真的敗了麽?
說話的女子,用手捋了捋鬓發。
沾着留人河河水的手指濕潤了青絲鬓發,倏然顯出女兒忸怩。
趙飒怔住。
安梨花依然在笑,眸子望南方,“父親,你不覺得銀槍白馬人,很像一個史書上的某個人嗎?”
趙飒動容,看向安梨花,兩人同時脫口而出:“陳慶之?!”
如果是他就難怪了。
也就這位不出世的兵家天才,敢用四五百潰兵沖擊數千北蠻精銳,當年這位白袍神将,可是帥七千白袍軍取城三十二座而攻克洛陽的絕世天驕。
更是留下了“名師大将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的神話傳說。
若非白袍陳慶之,誰能輕勝大唐樊梨花?
那得大唐李靖那般天驕。
趙飒看見安梨花鬓發間隐隐的忸怩,忽然明白媳婦兒昨夜爲何大敗了。
在她未嫁入薛家之前,這位女中豪傑便分外崇拜白馬陳慶之,對這位前人仰慕至極,婚後兒子甚至爲此吃醋,還差點鬧出休妻之事。
長歎了口氣,罷了罷了。
“若是真有那一日,爲父不反對,你順心意便好。”
安梨花忽然間就臉紅了。
這一刻,安梨花隻是個芳華少女,不再是草原叱咤風雲的北蠻女将軍。
趙飒擡頭,回望北方,“也許明後日,樞密院狄相公大概就會和那位草原之主談判,其後不出所料,大涼大概會施舍些錢銀,北蠻大軍喜滋滋的回草原,這一場戰事就這麽雲淡風輕落幕。”
言辭間,對北蠻多有不屑。
不論是大涼趙飒,還是大唐薛仁貴,對北蠻都透着蔑視。
大涼若無女帝,嶽家王爺若無野望,我趙飒和樞相公聯手,大涼雄師開春出兵,秋收便可殺至北蠻上京痛飲青稞酒。
然造化弄人,順宗陛下偏生讓那婦人章了國。
高宗陛下又偏生給大涼留下了一個世襲罔替的一字并肩王,大涼就此被束縛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
嶽家王爺一日尚存,大涼趙室就永遠不會真正的北伐。
北伐,必然繞不開嶽家王爺,他若是揮師攻下北蠻,盡得草原戰馬,再以大涼北方、燕雲十六州和草原爲圖,完全可以調轉兵馬,徹底滅涼而帝。
安梨花輕笑,很貼心的道:“父親不用擔憂北方寒冷,陛下對您極爲看重,無論發生什麽事,女兒甚至女兒背後的安家,都是您最忠實的支持者。”
趙飒笑了笑,不置可否,“你我皆異人,北蠻雖無北鎮撫司,但你們那位陛下,對異人的忌憚一點不輸臨安那個婦人,今後在人前還是忌憚着些。”
安梨花輕輕嗯了聲。
趙飒轉身,“走吧,該去北方了。”
白衣飄飄的大涼叛王,身影落寞的走入重重軍營裏。
安梨花望着父親背影,輕聲喃語了一句。
昨夜故意兵敗,一者是因爲白馬銀槍人,二者,是知悉父親的心裏,依然還惦記着大涼,大涼不是大唐,卻是他出生的地方。
父親,大唐真的不在這裏,您這是何苦呢?
這一日,大涼白虎将要真正蟄伏于北蠻草原之上,伺機而動意圖重回大涼。
大涼已無坤王。
但有白虎趙飒。
趙飒的心中,是意圖等待太子趙愭登基之後,爲大涼統一整個天下的大唐薛仁貴,因爲他也想去看看,在世界的盡頭,何處是大唐。
大唐薛仁貴,心懷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