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章向陽而生,向陽而死


廣袤大地上一騎絕塵。

一路向東南而去,過城池,掠溪河,無日無夜,如一隻箭穿過麥浪,在這片神聖的土地上留下一條波浪的細長漣漪。

一頭撞進廣南西路柳州。

天色已暮。

騎馬人肆無忌憚的長街飛馳,直奔柳州城魚峰山下。

柳州徐家那位如今西軍都統制、權兼矩州知州的徐繼祖府邸,便在魚峰山下,占據着最好的地勢,俯瞰柳州風情。

當然,坐鎮矩州的徐繼祖很少回來。

魚峰山下的徐府,諸事皆由大小姐徐秋雅說了算,徐繼祖的一正妻兩平妻以及幾位小妾,皆在矩州,徐秋雅又是正兒八經的诰命孺人,别說當地縣令,就是柳州知府見着這位七品孺人,也禮遇有加。

終究是地方鄉紳。

且徐家有個緻仕的舊時兵部侍郎,出仕的尚有徐繼祖以及一幹年輕族人,鬼知道會不會祖上冒青煙出幾個中樞重臣?

外地來出仕柳州的知府多少需要仰仗徐家在柳州的名望。

任何一地皆是。

鄉紳和地方官的關系,遠遠不止魚水情。

魚峰山下,偌大的莊園中,屋宇鱗次栉比,假山流水殇殇,富貴豪華不輸臨安官宦,柳州徐家雖然沒落,可底蘊多多少少猶存。

高門深戶前,馬長嘶而止。

騎馬人飛魚服繡春刀,沒有長途跋涉的疲倦,眼裏閃耀着光彩。

很亮。

如晨起望朝陽時映照出的輝芒。

陰影之人柳向陽。

門子慌不疊上前,神色有些慌亂,“姑爺回來了!”說完去牽馬缰。

柳向陽面無表情,信步拾階而上。

門子猶豫了下,還是說道:“姑爺,要不您等等,我去通報一下大小姐?”

柳向陽揮手盯着他,面無表情的盯着他,目光裏如朝陽的輝芒瞬間消失,扯着嘴角,不陰不陽的道了聲,“我回家還需要通報,嗯?”

門子吓了一跳,從來沒見過姑爺露出這等神情。

寒碜至極。

慌不疊低頭,“姑爺您請。”

柳向陽乜了他一眼,走了幾步,忽然回頭,“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這偌大的徐府沒有一個男人看得起我。”

深呼吸了一口氣,“我也看不起以前的我。”

但我,已不是我。

今後,誰看我不起?

扭頭,按刀,悍然走入大門,踏入這個困縛自己的陰影裏。

穿過重重庭院。

一路上丫鬟奴仆們紛紛側目,不明白姑爺爲何在這個時候歸來,有腿腳快的想去内院,被柳向陽一腳踹飛後,再無人敢動彈。

姑爺按刀入府,總感覺身上有股讓人心寒的東西。

柳向陽走入内院。

站在院子裏,聽見那偌大房間裏傳來的聲音,嘴角一點一點的斜扯,笑了起來,憂傷而自嘲的笑意。

真快活啊。

院子裏的花草,翠綠濃郁得讓人心死。

柳向陽輕輕推開門。

站在床帏前,隔着粉紅色輕紗看着床上白條條的兩人,肆無忌憚的享受着肉體之歡。

坐在男人身上的女人,觸目驚心的白。

真好看。

柳向陽輕輕挑起輕紗,又輕輕的說了聲,“娘子,我回來了。”

聲音曳然而止。

徐秋雅扭頭看着飛魚服繡春刀的男人,驚詫、愕然、慌亂,唯獨沒有驚惶和羞恥,依然坐在男人的身上,嗫嚅着說了句你怎麽回來了。

赤裸的男人,吓得一動不敢動。

柳向陽笑得很淡然,“回來看看,沒事。”

徐秋雅驚疑不定,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膽氣驟起,蹙眉,“四爺呢,怎麽不見他?”

柳向陽呵呵了一聲,“四爺啊,挺好。”

徐秋雅默然,正欲起身,卻被柳向陽以連鞘繡春刀按下,“就這樣,挺好。”

兩個挺好,讓徐秋雅心裏升起不好的感覺,但終究是徐家大小姐,雖然被撞破腌臜行徑,但兩人之間對于這些事心知肚明,今日不過是戳破了那層窗戶紙而已。

于是嫣然一笑,“徐家會補償你的。”

柳向陽沉默了一陣,說了句不用。

寒光炸裂。

繡春刀一刀斬斷了躺在床上男人的脖子,在徐秋雅驚恐而來不及反應的目光中,又直接洞穿她的咽喉,盯着瞬間死絕的女人,說道:“這樣就挺好。”

婦德謂貞順,婦言爲辭令,婦容爲婉娩,婦功爲絲枲。

你無一居有。

拔刀,屍首撲下,撲在男人的懷裏,身體猶相連。

生死與共了。

柳向陽不在看一眼,提刀出門。

内院大門前,站了個羊角孩童,七八歲的樣子,大眼睛很可愛,盯着柳向陽手中尚在滴血的繡春刀,怯生生的道:“爹,你——”

柳向陽噓了一聲,“我不是你爹。”

頓了下,看着孩童,認真的道:“徐仲永,你之一生也将是個悲劇,你娘親方才被我親手所殺,而你父親麽……”

柳向陽一臉苦澀,“誰也不知道那兩人誰是你父親,你娘親自己都不知道,不過無所謂,因爲他們幾年前被我派人殺了。”

“殺父殺母的不共戴天之仇,但你恐怕沒機會報,抱歉。”

柳向陽留下口瞪目呆的孩童,揚長出門,連夜直奔襄陽,

第四日淩晨時分,襄陽府城,驟然起喧嘩,在短暫的喧嘩後,無數奴仆奔走,将睡夢中的府城驚醒過來。

不到半個時辰,大兵齊聚。

襄陽京西南路的路治所在城市,安撫使、宣撫使、防禦使等一衆大佬聽聞得襄陽府通判被歹人刺殺于家中,紛紛趕來。

北鎮撫司襄陽府中衛二所的人也盡數到齊。

一般轄區發生這種事,北鎮撫司公衙裏的缇騎都會傾巢而出——畢竟很可能是異人手筆。

至于南鎮撫司麽,陰魂一般在暗處。

一衆大人物看着高樓上身穿飛魚服腰配繡春刀的男人,頭疼的很,北鎮撫司中衛二所的副千戶嘀咕了一句,這不是北衛服飾麽,怎的跑襄陽來了?

柳向陽站在通判府邸裏最高的閣樓上,望着東方,那裏一片彤紅,夏日的太陽即将躍出,映照着天穹,排空朝雲美輪美奂。

有人登樓,欲要捉拿刺客。

柳向陽反手兩刀劈死兩人,一腳踹飛一人,怒道:“滾!”

樓下大人物們越發頭疼。

在京西南路安撫使詢問過中衛二所的副千戶後,果斷下令以弩箭射殺——一府通判之死,總要給朝廷一個交代。

死人活人都無所謂,讓刑部和大理寺頭疼去。

弩箭如蝗蟲。

柳向陽一動不動的望着東方。

曾經有個少年,螢火之燈下,問酸儒父親,我爲什麽叫向陽。

夜幕時候永遠都是醉醺醺的父親難得的溫柔起來,輕聲說,因爲你落地時,太陽正好升起,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棂照進來,落在你臉上。

你啊,向陽而生。

滿身弩箭渾身浴血的柳向陽在即将閉上眼的刹那,看見了那輪太陽躍出雲層,光照四方,整個東方天穹,一片豔紅,溫暖而又熾熱着人心。

呢喃了句人間真好。

想和這個天下說的道理,會有人聽見吧?

當年少年今新生。

向陽而生。

向陽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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