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魚沉默了許久。
歎了口氣,“大龍頭亦有雄心壯志,但有些事終究無法違逆。”
比如,他是異人這個事實,是異人就要面臨北鎮撫司的緝拿、誅殺,又有您這位老母親,使得他困于回龍縣,無法遠遁。
今時大涼,沒有任何異人可以硬撼北鎮撫司。
夫子也不能。
老婦人聞言點頭,捋順了被夜風吹亂的霜發,沒有順着李汝魚說下去,神色間盡是回憶的哼起了一段歌謠,歌聲很輕。
蒼老的歌聲卻在溪流聲裏飄得很遠,很遠……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李汝魚心醉神馳。
老婦人唱完後,沉浸其中。
良久才溫柔的笑了起來,笑容裏透出少女的羞澀和憧憬,“小哥兒,這首歌送給你罷,是當年燕太祖慕容垂拔劍而歌的那首歌,你大概知曉,這首《豈曰無衣》後成了大燕軍伍壯歌。”
老婦人沒有說,這首歌也是自己那位已經身死的夫君最愛的一首歌。
願有得一日,旗兒與爾等并肩疆場,歌聲如是。
老婦人望着北方的夜空。
北方!
旗兒的未來,以及眼前這少年的未來,都在那裏。
北方春季大旱,夏秋兩季也不會好過,今歲的寒冬北方蠻人異常難熬,燕雲十六州最遲明夏,就将迎來燕雲鐵騎和蠻人鐵騎的生死撞陣。
大涼的天下,要亂了。
女帝陛下一手打造的永安盛世,僅十二年,就要這麽煙消雲散。
李汝魚笑而無聲,不置可否。
自己并沒有去北方的打算,家國事對于自己而言太過遙遠,最想做的事,找出異人真相,找出自己雷劈不死的真相,然後……
也許有一天,會去北方,捧一座城回來,去陳郡謝氏,和小小說小小的我們。
老婦人有些困倦。
“小哥兒自去罷,老婆子便不再相送。”
李汝魚點頭,走入黑暗裏。
身後的老婦人揚手,笑容慈愛的輕聲說了句再見。
再見,再也不見。
回身,一個人走在靜悄悄的青石闆路上,老婦人看見守候着門前的君子旗,揮手制止了他的問話,說了句娘困了,先回去歇着。
君子旗一肚子疑惑被憋了回去,卻隻能孝順的攙扶着母親回房。
子時。
夜涼如水。
有個老婦人,顫巍巍的悄然出了府門,提着螢火燈籠,手上挎着竹籃子,裏面擺放着食盒,顫巍巍的穿過半邊街,來到衣冠丘一側,俯瞰凱河的無名山丘上。
老婦人顫巍巍的來到新墳前,絮絮叨叨的言說着,将竹籃裏的食盒拿出來。
“老頭子,給你做了最喜歡的蜀中回鍋肉,我親自做的呢,你以前一直說我廚藝不好,可每次都吃得很開心,說這是天底下第一号美味佳肴。”
“但是老頭子,魚香肉絲和魚香茄子,真的都沒有魚的哦。”
“這是宮保雞丁,你不喜歡吃,可我愛吃呢。”
“嗯,還有壺劍南春,咱倆好生喝一杯。”
老婦人坐在墳頭,斟酒滿杯。
舉杯,說,老頭子啊你也别挂念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旗兒有詩書經緯之才,如今他成了異人,趁大涼天下将要的大亂而起功名,比你好得多呢,咱們當父母的啊就盼着兒孫能有個美好未來,你說是吧,你肯定也同意吧?
所以我啊不打算回蜀中眉山,怕以後旗兒做出什麽事後牽連娘家,老頭子你不會怪我自私吧?
還有,老頭子,我知道你想我了。
有個叫李汝魚的少年,應該是個異人,卻雷劈而不死,女帝章國後妖孽橫生,北鎮撫司杯水車薪,誰也不知道大涼的天下究竟還蟄伏了多少異人,所以啊,我雖然不是百裏春香,但也看得出來,大涼天下遲早被異人禍害。
喃語了幾句。
老婦人将杯中酒灑在墳頭,端起另一杯一飲而盡。
但我是你的百裏春香,老頭子,等我啊。
老婦人坐在墳頭絮絮叨叨,回憶起了年少時候年輕男女仗劍天涯的往事,凝聚了歲月的老臉上浮起少女思春的羞澀。
老頭子,我還記得那些事呢……
老婦人依在墳頭,嘴角沁血。
縱有紅顔,百生千劫,難消君心,萬古情愁,青峰之巅,山外之山,晚霞寂照,星夜無眠。
遠處,去而複返蹲在黑暗裏的李汝魚默默的摸着花斑的腦袋,喃語了一句挺好。
起身,恭謹的行禮,一拜到底。
轉身絕然而去。
一念靜心,花開遍世間。
蜀中眉山蘇茗,當得起先生二字!
蘇茗爲了君子旗而死,這是君子旗的峰回路轉,隻是透着血色悲哀,自此,君子旗再無束縛,可去北方蟄伏,等待着蠻人鐵騎的南侵。
羨慕君子旗,有這樣一位母親。
……
……
長陵府,西衛十三所。
天色未明之際,柳向陽穿着一絲不苟,飛魚服繡春刀,長發束整在冠内,如枯梅老樹一般站在十三所門口兩尊石獅中間。
身後站着兩位從矩州一起過來的心腹總旗。
晨風習習。
不遠處響起清脆的蹄聲。
柳向陽精神一振,上前幾步,快步迎上踏着曙光而來的老人,臉上堆起恭謹的笑意,“四爺長途跋涉,孫兒已備好酒菜,請。”
一位抽着旱煙的老人,青色長衫過水太多,已呈灰白,鶴發童顔,那雙本該垂暮的眸子裏透着幾分讀書人的酸腐。
牽着一頭小毛驢,左右各挂書簍,裝了不少書籍,不徐不緩而來。
神态略有疲倦,聞言點頭。
柳向陽神色有些奇怪,微微彎腰,“按照徐老的喜好,所備三人,不求五官容顔上佳,但選的豐乳肥臀上等良家處子,精氣外溢,端的是極品女子,已焚香沐浴,靜待四爺采攫。”
老人哂笑了一聲,頗有自嘲之意。
将毛驢交給柳向陽,“午後出發,倒要去看看江秋房老鐵是否在吹牛,和嶽家王爺大戰三日平分秋色,老夫可從沒聽說過這種事情。”
我徐曉岚自負一生,但也不敢自诩和嶽家王爺能平分秋色。
柳向陽恭謹的很,“四爺您可是當年兵部第一高手,豈是區區老鐵可比拟。”
老人笑了起來。
拍了拍柳向陽的肩膀,“等你到了臨安朝堂,接觸到中樞事宜,會知道個人武道沒什麽卵用,老夫這一生終究也隻能到侍郎一職。”
老人姓徐,徐家老四。
當年金魚山之戰後,爲了徐繼祖和徐繼業而緻仕的兵部侍郎,徐曉岚。
小半個時辰後,在西衛十三所最幽靜的院落裏,響起了夜深人靜時才會有的聲音,以及片刻後百轉千回的嘤嘤啼啼,到最後便是女子雲巅之上的喃語。
負手望朝陽的柳向陽一臉鄙棄。
老而不死爲賊。
淫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