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夕照山下幽林裏,一片精緻雅舍坐落其間,群鳥栖息,發出叽叽喳喳的叫聲,反倒顯得分外幽靜。
竹籬梅樹下,黑衣文人正襟危坐。
溫婉青衣捧書而讀,是當今鐵血相公王琨去歲所著《庸政十論》。
嬌俏紅衣在門口百無聊賴的無心養着花。
一種來自西域的花。
有個很鬼魅的名字:死亡之花。
花開時嬌豔無雙。
花謝時如骷髅,鬼魅至極。
花生九朵,除居中一朵大紅花燦爛綻放,豔冠全株,其餘八朵皆是含苞待放。
這是先生最喜歡的花。
先生說這會是他的人生寫照,這一生于最嬌豔的歲月綻放,然後凋零時便是人生謝幕。
紅衣卻不喜歡。
先生是不會死的,先生永遠都是燦爛綻放着。
連帶着便不喜歡這盆花。
黑衣文人那雙漂亮至極本來什麽也看不見的眸子,忽然側首看了一眼紅衣手下的嬌豔花朵,在西側,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紫色花蕾,悄然張開了一爿花瓣!
竟是血色花瓣!
繼而擡首望西方,仿佛能看見世間風光,那張從無表情的臉浮起一抹詫然。
淡然哂笑了一聲止水赴火,失策了。
欽天監,一位佝偻了腰身滿臉老人斑的垂暮老人,閉着眼坐在太師椅上假寐,忽然睜開眼,望着那間隻有自己和女帝陛下才能進去的監天房。
房裏有一顆渾天儀,其上一條金龍旋繞,威武而猙獰,俯攬人間懷抱天下;在渾天儀之旁,矗立一座兩丈見方的水缸,一如這神州版圖,缸水深綠,不見遊魚,此刻忽有一條大魚悄然躍出水面,落回水中潛藏于淵。
老人幹癟的嘴唇嘟囔了一下。
歎了句魚龍皆入海。
旋即又閉眼假寐,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青城山上,徒孫公孫止水走後,一直安靜站在道觀門前望群山的白發道士,眼角一跳,呢喃了一句屠龍之術卻引魚,少爺,你看見了麽?
旋即一臉哀戚,然而止水已飛蛾撲火……
……
……
君子旗覺得人生好是諷刺。
君子旗不姓君,姓君子,這是個很詭異的姓氏,大涼戶部的檔案裏,天下姓君的不少,姓君子的卻極少,僅江秋州回龍縣一族。
說是一族,其實也就一家。
其族譜可考的淵源,大概在建炎南渡之前的百餘年,再之前便無證可考。
但自己那個酒醉死去的爺爺,以及那個被青龍會亂刀砍死的父親,總是喜歡在就着花生米下着小酒的時候說當年咱們君子家啊,也是和大涼太祖争過天下的,隻是沒打赢趙家而已。
對此君子旗大抵是不信的。
燕末帝時,天下枭雄并起,能威脅到黃袍加身大涼太祖的勢力并不是沒有,但沒有一家姓君或者君子,所以爺爺和父親口口相傳的組訓當不得真。
女帝章國,大涼盛世永安。
自己作爲君子家一脈單傳,本意是想憑着富實家境去讀個功名,如那位鐵血相公王琨一般,宰執天下不比在回龍縣小打小鬧的強?
君子旗打心眼裏崇拜大涼這位鐵血相公。
讀書人當如是。
隻是生活給自己開了個巨大的玩笑,原本明年可參加科舉,一甲無望,二甲三甲大概是沒跑的,不曾想這個時候,父親被青龍會所害。
自己不得不棄文走上父親的老路子。
但是——
自己還是自己?
君子旗忘不了去年,父親被亂刀砍死,自己被捅了十三刀,本來以爲人生就要這麽走到盡頭,卻不料意識即将陷入模糊的時候,半醒半昏之間,腦海裏突兀起來的闖入了一個人。
具體來說,是一個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的人。
那個人不高,身形削弱,身披白袍。
君子旗看不清楚他容顔,卻能感覺到他在笑,儒雅的笑意。
笑如春風。
他說,你好,我來了。
然後瞬間炸裂,自己的意識裏仿佛湧現了無數的碎片,無數的記憶瘋狂湧入,身體仿佛即将炸裂,但不久後又恢複如常。
那人還在腦海裏。
依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他。
他站在那裏。
自己能感受到他的落寞和不甘,他說,你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然後在昏昏欲睡中,自己聽這位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的人說了冗長的一生,也是波瀾壯闊的一生,尤其是七千鐵騎北上、取城三十二座伐兵三十萬而攻克洛陽那一段,聽得熱血沸騰。
這已非人力。
君子旗從沒想過,世間有人能做到此等神事。
然而曆史上并無此等記載。
那人說完後,依然落寞,許久不做聲。
而自己的意識也越來越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百年漫長,自己耳旁已經響起衆安堂兄弟的争論聲,大夫的歎氣聲,以及母親的啜泣聲……
那人的存在越來越弱。
恍惚中,聽見那人一聲長歎。
又聽見風鳴馬啾啾,腦海裏似有西風來。
那人仿佛上馬。
說,我在這裏,你若需要,呼喚我的名,我便來,你若不需要,你依然是你。
白馬嘯西風。
那人于腦海裏天地間縱馬而去。
似有聲音響起:吾名陳慶之。
回蕩不絕。
自己在衆安堂兄弟驚喜目光中,在大夫不可思議的愕然眼神裏,在母親悲喜交加的淚光裏倏然翻身坐起。
說出來你可能相信,自己死而複生。
其後,自己帶着三位和父親歃血過的衆安堂叔叔,親自去了江秋州,腦海裏不再是迂腐的讀書人條理,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思奇略。
江秋州一戰,衆安堂雖隻四人,卻如千軍萬馬神出鬼沒,青龍會江秋州的龍頭,那位主簿被自己挑殺于江秋湖畔,又抛屍至青柳江。
其後更是挑了數處青龍會勢力,讓江秋州的青龍會陷于癱瘓之境。
而自己行事,竟然無一纰漏。
那位江秋知州徐繼業明明知道是自己做的所有事,卻偏生拿自己沒有任何辦法,隻得出面調停,和銀鈎賭坊大當頭王吉立下約定,青龍會衆安堂從此河水不犯井水。
其後衆安堂的種種手筆,皆有腦海裏那位白馬陳慶之的記憶痕迹在其中——當然,大部分還是自己這些年讀書學來的道理。
然而君子旗依然覺得很諷刺。
因爲徐繼業死了。
得到的消息,他死在北鎮撫司江秋房缇騎李汝魚之手。
徐繼業是位異人。
諷刺的是,自己如今也算是半個異人,今後恐将面臨北鎮撫司這尊陰影裏的噬人兇獸,尤其是沈煉調赴臨安,長陵府西衛十三新任百戶是矩州柳向陽。
這是個狠辣角色。
也許,說不準哪一日,北鎮撫司江秋房那個缇騎李汝魚就出現在了回龍縣境内。
君子旗隐憂,今後衆安堂何以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