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德雷克想要南下跟明軍打仗,而是不往南走就沒辦法,秋天要來了。
蘇格蘭諸部皆缺少壯男,先前受伊麗莎白感召南下作戰,也錯了過耕種土地最好的時間,眼下他們除了要去南方搶一把,再無别的出路。
有賴于應明布置在邊境的斥候,劉汝國能在德雷克南下之初便收到消息,順天安民義軍擴編後的五隊人馬傾巢而出,在山北布防,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
而後德雷克北撤,被劉汝國一路追至山區西北名叫曼徹斯特的城郊,是德雷克的二道防線。
這座城并無堅固城防,但城鎮被三條河環圍,圍城持續多日。
劉汝國的大軍被調往此處,德雷克的援軍也向城鎮增兵。
控制曼徹斯特,就掌握了西部利物浦的出海口,就掌握了通向北方或南方的道路。
而誰能控制河流,誰就能控制曼切斯特。
城南原野中并不寬廣的默西河,成爲戰役最關鍵的地點,渡過河流,對劉汝國的部隊來說,渡過河流,北方目力極盡處的繁華城鎮,就是唾手可得的戰利品。
雙方援軍皆至,在河畔展開慘烈的反複争奪,戰鬥已經打響十七天了。
孟信在河南岸的樹下單人壕裏用通條疏通着铳膛。
他是艾蘭人,生在艾蘭南方叫不上名字的小地方,家中兄弟姐妹極多。
前年劉汝國起兵打到他家鄉,單靠一家之力就能把富商宅邸搶得幹幹淨淨,後來帶兵的山東移民成了他大姐夫、傳令兵成了他三姐夫。
整個家族跟着姓了孟。
再後來,給貴族當馬夫的大哥先做騎兵,往北方打時當了總旗;身強力壯擅用伐木斧的二哥做了刀牌手,在普利用盾牌砸死一個貴族弄了身闆甲。
四哥跑得快做了傳令兵,不過到現在也沒給自己混上戰馬;六弟在另一個部隊當長矛手,他過去是個獵人,後來大哥給他弄了張鋼弩,當弩手。
他們整個家族的男丁跟随劉汝國席卷整個艾蘭,又登上英格蘭人的土地,一直走到這。
孟信咬開木彈藥筒,向铳管裏裝好彈藥,從單兵壕裏擡頭看了一眼河灘上仰面躺着四仰八叉的屍首,那個來打水的英格蘭人不知腦子哪裏出了問題,要越過河流。
他混着漢語輕聲罵罵咧咧,用火繩在铳柄熏出個黑點。
他吹了吹,上面已經有三個黑點,這是第四個。
英格蘭人在河對岸立起許多尖頭木杆,很高,有些木杆上面戳着人頭,有些還空着。
距離有點遠,孟信看不清那些頭顱的面孔,但他知道上面有一個是他大哥。
那是十幾天前第一次戰鬥,他們追過河岸,騎着戰馬的大哥尤其勇猛,被敵人的伏兵用長弓射死。
孟信的大姐在倆月前才送信過來,說生了兩個男孩。
本來姐夫想回艾蘭一趟,結果走到一半北方開戰的消息傳過去,他又在出征前幾天回來。
大哥死後第二天,那些尖木杆就在對岸立起來,姐夫要在夜裏把大哥的頭顱偷回來,可是去了就沒回來。
所以那些被穿在木杆上的腦袋也可能有一個是他大姐夫的。
剛進部隊時經常欺負他,也在戰場上照顧他的兄弟是牧野人,以前跟着白老虎做事,後來加入部隊,前幾天在他眼前被射成刺猬。
還有個入伍沒仨月的英格蘭孩子,是在山區加入他們的,總是唯唯諾諾,膽小極了,讓他幹什麽就幹什麽,跟大哥同一天被騎士踩成了一灘泥。
他想拼起來的,他試了,可丢的那條胳膊怎麽也找不到。
孟信撓了撓發癢的腦袋,空氣裏到處散發着難聞的氣味,他的腿又開始疼了,在麻布褲開着的裆旁邊,大腿上被箭射破的傷口正在潰爛。
他有點想向天主祈禱,想了想還是放棄了,隻是拿起土坑裏沾着泥土的餅子往嘴裏咬了一口,擡頭望向河對岸。
辎重有幾天沒往前線送了,吃完這塊餅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吃上下頓,所以孟信已經有三天就吃個半飽了,胃裏的饑餓感時時刻刻折磨着他。
這場戰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艱難,昨天做傳令兵的四哥給他送來二哥死在不遠處村子裏的消息。
就在五天前。
一支英格蘭部隊的小隊從側翼襲擊了一個村子,二哥帶人前去支援,情報上敵人的數量太少,實際要多得多,最後是被逼進屋子裏活活燒死的。
反攻還沒開始,将軍讓他們等,據說他們是在等待來自後方的援軍,倫敦府的總兵會給他們調撥一支非常善戰的部隊來支援他們。
孟信不知還要等多久,也許再等下去,三姐夫、四哥、六弟,還有他這裏的戰友,都會死在這。
對岸來了兩個人,穿着鎖子甲,身上罩着不知是哪個貴族的紋章,貓着腰弓着背,好像那樣走路就不會被發現。
怎麽會不被發現呢?
孟信盤算着壕溝到河畔的距離,至多隻有五十步,用眼睛一掃就看見他們了。
他們倆可能是想來取回屍體的,又或者隻是想把屍體上的裝備撿回去。
不過無論他們想幹什麽都不重要,很快進入自己的射程才重要——就算是一隻來自叛軍的兔子,孟信也要打死他。
孟信看了看土坑裏放着那張上好弦的弩,安靜地把指頭粗的弩矢放在坑旁,吹了吹快熄滅的火繩,把鳥铳搭在土坑旁。
砰!
铳響了,彈丸越過正在扒闆甲衣的二人打向遠處的河水,這兩個人反應很快,丢下剛撿的頭盔拔腿就往身後跑。
緊跟着沒跑出幾步,一支弩箭就從背後釘了過來,打在一人後背,他還在跑,但速度顯著地慢了下來。
孟信放下鋼弩,又擡起手邊的鳥铳,重複着裝彈的動作,隻是他的臉并未看向鳥铳。
而是面無表情地看着那個背後插着一支弩箭的身影,腳步一步一步地慢下來,在接近河岸時跪倒在地,用手一把一把地向前抓着爬過去,直到一動不動。
他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