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前線的戰報送回中軍,合圍擊潰敵軍六千之衆,這是征西軍情報掌握羅刹國在方圓二百裏唯一的正規軍力,戚帥應該高興才是。
可剛才出了中軍帳一趟,再回來身後的親兵抱着幾杆鳥铳,依照命令在中軍帳拆解開來。
戚大帥就成了這副愁眉緊鎖的樣子,似乎遇上了什麽不能理解的問題。
怎麽回事?
朱钰是戚繼光的老部下了,但這種時候他也不太敢說話,與同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決定硬着頭皮問上一問,道:“大帥,可是繳獲火铳有異?”
“有異?”
戚繼光倒沒生氣,他隻是對有異這個說法楞了一下,接着緩緩颔首,頗有幾分實在想不明白無可奈何的樣子,輕輕出了口氣,道:“确實有異。”
他垂眼看着擺在地上被拆解開的鳥铳,微微擡手指了指,道:“這些铳是咱們的。”
“咱們的?”
朱钰有點不明白戚繼光這句話的意思,這些鳥铳雖然是繳獲,但朱钰這些人卻都認得,形制一看就北洋造。
毫無疑問,這些鳥铳肯定是經他們的海商或軍府流入羅刹國,他們至多驚奇一句,軍府的貿易路線鋪得真光,不至于像戚繼光這麽疑惑。
火繩鳥铳這玩意,造的好不好、誰造的,區别真不大,朱钰這幫将官也根本不在乎。
前線回報的軍兵也說了,往小了說,羅刹軍隊的铳都是火繩铳,一杆燧發铳都沒有;往大了說,這支羅刹國部隊的炮都是回旋炮或西夷炮,沒有大明鎮朔将軍的血統,這就結了。
“對,咱們的。”
戚繼光一看朱钰的表情,就知道他想的是什麽,搖頭解釋道:“戚某說的不是北洋軍府……這麽說吧,這些铳是我的。”
他拾起一根铳管,連着木铳床與通條、铳機、銅鉚釘這些零件統統撿到桌上,指着一一說道:“铳床無托、铳柄爲圓形,是仿倭铳的南洋衛軍器局早期形制。”
“然其漆料與大明各地南北二洋都不一樣,像是近幾年新塗,上無工名,不合常理。”
“铳機與铳床不合,并非一套,内部縫隙統一使用等大的小木片填補,铳機内側留下銘刻的是直隸廣平府的匠人,制于萬曆五年。”
“但萬曆五年的新铳,搠杖已由過去的鐵平頭木杆更爲鐵凹頭木杆,這杆铳的搠杖卻仍是鐵平頭搠杖。”
“至于卡榫、鉚釘這些小物件的制成年份已不可考,如今隻知道這些鳥铳的搠杖卡榫與搠杖統統不合,甚至不必放铳,隻要用力抖铳兩下,搠杖就掉了。”
戚繼光說起這杆鳥铳各個零件的來路頭頭是道,這主要來源于他在北方複興遵化鐵廠時的閱曆。
那幾年遵化鐵廠是北洋軍器局訂購零件的大廠,北洋軍器局每年零件形制變化都要經他的總理府發往薊鎮各地鐵廠,何況他心細如發,自然了若指掌。
不過他還沒說出最重要的。
戚繼光擡起铳管,指着铳管下需插進铳床的結合部道:“铳管磨去了望山前的銘文,右側有夷人花紋,但下面的銘文沒磨,你看看上面寫的什麽。”
朱钰接過铳管,铳管下的方鐵銘刻着三排文字,因年月久遠且有木屑不易分辨,隻能看出‘嘉靖四十某年,南某工部……匠某嚴……某驗……戚某光’的字樣。
時間、地點、匠造、監督、驗收,最後那個戚某光,朱钰都不用想就擡頭看向戚繼光,他終于明白戚繼光爲什麽說這铳是咱們的,或者說是他的。
铳管是戚繼光親自驗收的。
嘉靖時代的老物件了。
這就是戚繼光納悶的地方了,他督造的铳管,怎麽會跑到大明萬裏之外的地方來,尤其是……尤其是這麽個地方,元代那幾十年與明初不說,最近幾十年戚繼光絕對确定自己的部隊肯定是第一批到這的人。
誰組裝出的這批鳥铳,又是誰把這批四不像鳥铳賣到這兒來的?
而且賣到這兒來,爲什麽搠杖會掉落這種明顯的劣質品,會有人買?
這種破爛鳥铳存在的本身,就是非常不符合常理的問題。
戚繼光沉吟着想呀:這玩意是西洋軍府殷正茂造的?還是南洋軍府陳朝爵賣的?不,最大的可能是靖海伯。
雖說這三人都像能幹出這種事的人。
至于商賈是完全不需要考慮的事,他們沒有能力大規模收集跨越十餘年間各式鳥铳淘汰零件的能力,更沒能力将之加以大規模改裝。
說實話朝廷對三洋軍府大臣的任命,絕對是人盡其才了。
戚繼光根本想不到天下能有比這仨人更加适合三洋軍府大臣的人選。
這件事全天下隻有他們三個人有能力做,除此之外葉夢熊都做不到,因爲葉夢熊掌握原材料與生産基地卻沒有市場,隻有他們三個既掌握原材料、生産基地的同時還各自掌握一片市場。
最好笑的事也在這,他們三個……都是能幹得出這事的人。
陳沐、殷正茂、陳璘,都是會幹出拆解、翻新淘汰兵器、以次充好、販賣海外諸國賺取巨額利潤的人。
無非陳璘是先賣軍火、把錢賺到手裏再考慮揍你一頓把軍火也拿回來。
殷正茂是賣你軍火,盼着你跟别人打生死大仗再把軍火賣給兩邊;
而陳沐是先揍你一頓,再強行把軍火賣給你。
普遍意義上來說,戚繼光對三洋軍府大臣的理解是這樣的。
殷正茂盼着客戶不得好死;陳璘盼着哪天能揍客戶;陳沐是一直正在揍這個客戶和去揍下一個客戶的路上。
而此時此刻,羅刹國所處的地理位置,再聯系到先前殷正茂讓戚繼美從奧斯曼發來消息,意味着西洋軍府還沒接觸到羅刹國,戚繼光自然認爲把這批軍火賣到羅刹國的是陳沐。
這個正确認識極大影響了戚繼光對局勢的判斷,他認爲羅刹國已經成爲陳沐的客戶,那麽羅刹國已經被陳沐揍過了,并且很有可能正在西邊挨揍呢。
這讓他倍感欣慰,眉頭一掃疑惑,回過頭來眼神都是亮的:“繼續進軍吧,諸位!我等大約,要與東洋軍府會師莫斯科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