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依然未恢複往日繁華,半枯的參天樹上渡鴉發出古怪的叫聲,凄慘的日光斜照在河畔牽馬行走的莎士比亞身上。
遠處街道盡頭,重載馬車的輪子軋在石闆路上的聲響與天朝馬夫的呼喝聲漸行漸遠。
年輕的馬夫想呀:一定是海邊又來了中國兵船,碼頭的水手這些日子可是高興了,不用出海打仗,每天海上都有源源不斷的兵船來了又走,卸下世界各地的滿載貨物,就能讓他們不必擔心晚飯的着落。
他回過頭看向那匹劇作家羅伯特·格林的驕傲賽馬,對命運感到深深的懷疑。
他和這匹健馬看上去那麽不相稱嗎?
可能是因爲頭上到處亂跑的虱子暴露了他是個窮人的現實。
才離開漢文學堂走了不到五百步,遇上三隊穿黑衣的巡檢民壯來盤查他,問的問題都一樣,他們都懷疑這匹馬是偷來的。
好在有漢文學堂的進學證明,不然他恐怕要被人拉去盤查到深夜。
富人?富人也會滿頭虱子,隻是他們買得起假發。
他買不起,劇院還沒開始營業,他每天隻有幾個便士的工資,想攢六十鎊在老家買一套特别大的豪宅都比上天還難,假發這種奢侈品,他想都不會去想。
前天傍晚,他帶着從漢文學堂洗筆掙到的十二張皮紙離開西敏寺前被老師李謙叫住,告訴他知府大人知道他在寫故事,讓他次日上課時帶着故事,好讓知府看看。
說實話這事它特别吓人。
吓人的原因是這個時代主流戲劇的藝術形式。
舊戲劇是天主教戲劇,以宣傳神迹爲主;宗教改革之後,大家都有把神明抛在腦後、釋放人性的思潮,新戲劇自然也要迎合這種市場。
盡管女王伊麗莎白支持戲劇、利用戲劇,但都铎王室的貴族普遍把劇場視爲是傳播瘟疫、非法集會、嘲弄宗教的場所。
如此一來,戲劇所能接觸到最高的階級,其實也隻是倫敦城外那些走私商人、酒館老闆、郊外小貴族等所謂的‘紳士’,主要面向的客戶群體還是平民百姓。
演出要吸引眼球,作爲一個戲劇行業的初學者,吸引眼球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去描寫那些百姓喜聞樂見的三俗題材。
暴不暴力不一定,一定特别黃。
反正這些創作出的劇本不必署他的姓名,一旦劇院老闆覺得合适,将用十幾個先令買下來,随便署上個觀衆認識或不認識的假名,由演員們放肆地演出。
如今威廉并不覺得他能寫出什麽偉大的劇本,盡管他這樣想,他無時無刻不這樣做着白日夢,想象着能把腦袋裏的金币拿出來放進錢包裏。
他甚至不能靠寫那些有大量下三濫劇情的劇本改變生活。
讓自己從劇院鋪着溫暖稻草、有灰乎乎毛茸茸長尾巴可愛小鄰居的漏雨馬廄搬到街上,搬到那些夾在成百上千妓院與酒館中間的出租屋裏。
自從前天知道知府大人要看他的劇本,莎士比亞徹夜未眠,竭盡全力在劇院裏修改着劇本。
當漢文學堂老師李謙教授給他斯文與禮儀、品德與得體行爲後,這個消息給他的内心帶來前所未有的羞恥感。
沒有人知道拿着描寫一個狡猾下三濫主角的故事給講究禮儀的大貴族看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但在今天,知府衙門突然派衛士到漢文學堂發給他一張紙牌,讓他憑此進入知府衙門。
聽上去……聽上去并不像知府老爺打算把一個可憐的劇院小雜工吊死在衙門外面。
至少知府衙門外面的空地上并沒準備絞刑架與火刑柱,聽說大明有一種來自惡棍陳沐的酷刑,會把人穿上柱子吊在礁石上。
來的路上莎士比亞一直擔心,擔心在知府衙門外的空地上看見絞刑架或看見一片海。
并沒有,知府衙門外隻有一面新建的青磚弧牆,據說這東西叫照壁,用來防鬼,大明人認爲小鬼隻能走直線不會拐彎,在門外修一面牆能擋住它。
大門兩側的青磚牆下修着整齊的拴馬樁,門口站有兩個挎腰刀持火槍的衛兵,路中間新鋪就的石磚路不準人踩,兩旁栽了兩列低矮的灌木。
衙門牌匾上,四隻高高的大燈籠挂在上面,兩側的兩根黑色木柱上寫着對聯,但莎士比亞看不懂。
正門是官府辦公的去處,威武的衙門衛兵似乎早知道他要來,看了一眼紙牌就打發他由直通衙門内宅的側門通過。
而後的經曆讓他覺得自己像一頭要被端上餐桌的野豬。
三個足可以稱得上健壯的牧野女人擒着他像提小雞一般押入散發不知名香味的屋子裏。
來不及拒絕渾身衣服就被扒光,抖弄幾下把那裝着有限幾枚硬币與兩張通寶的錢包丢在地上,随後衣服被毫不留情地投入燃燒的火盆裏。
赤條條的他正驚恐着看向燃燒的衣服,健婦們又看向他,連提帶拽無絲毫溫柔地把他投入冒着煙的大木桶裏。
這些女人會一種獨特的擒拿法門,按着他的肩膀讓他難以活動,他驚叫着,随後腦袋也被按進水盆裏。
等他快要窒息,頭剛剛擡起來,嘴裏就被塞進一隻有短毛的木棍,在他殘留早飯的牙齒與濃重舌苔的舌頭上來回刷動,奇怪的香甜很快在味蕾上散開。
有細密木齒的東西在腦袋上一遍遍向下刷着,那些長在頭發、腋下、胯下的虱子和毛發上的虱子卵被一遍遍篦下,無所遁形。
人們用更大的毛刷與好幾種油脂塊在他身上來回刮着,一會兒被提出木桶、一會兒被按進木桶,沒有人和他說話,就像一道食材經多道工序往返料理。
有時候,他身上是硫磺味;有時候,他身上是茉莉花味;還有些時候,他身上是奇怪的香料味。
最後,當那些香氣褪去,木桶裏泛着油光的黑水已被換了三次,終于灑着花瓣清澈見底,這種可怕的苦難才終于結束。
他的頭發被束整成大明男人常見的發髻,滿臉胡子被人用剪刀、剃刀修剪成整潔的形狀,還有長了一臉的毛發也被人用兩根細繩慢慢清理幹淨,就連眉毛都被修過。
等這一切結束,不光莎士比亞松了口氣,就連那三個累得滿頭大汗的健婦也松了口氣,給他拿來一身細棉中衣、黑棉布褲、棕色曳撒與千層底黑布鞋。
待這些穿好,一名健婦發愁地端詳着他黑網巾下跑得着急的發際線,最後又取來一隻黑色大帽戴在他的頭上,這才終于把他推出屋子。
此時,天上明月高懸,門外燈籠搖曳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