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麗兒攥着支帶東洋軍府标志的馬鞭背在身後,高高揚着白淨下巴指點着左右兩列倫敦百姓,最後兩字的軍爺叫得又響又亮,不忘補上一句:“最好笑着說,做有禮貌的人。”
此時她足蹬黑皂靴、下着藍布棉褲,上穿東洋軍府背後有團龍的棕色棉曳撒,披着件不知從哪件大狐氅上扯下的毛皮披肩,還戴着頂有木柱的圓沿兒大帽。
看着挺像那麽回事。
此時此刻,百麗兒身處倫敦城西郊四十五裏名叫劉志莊的農莊上。
她的身份不再是倫敦城内的俘虜,而是劉志莊主、東洋旗軍火兵劉志的小伴當,負責教化莊上從倫敦遷出的四百三十戶百姓。
楊策的西漢聯軍進入倫敦城後,城内外的戰争仍在繼續,不過倫敦塔城堅難破,即使在泰晤士河南修造炮台後依然難以攻破。
故而,圍城的事便被兵多将廣的楊策接受,打算圍死城内的查爾斯男爵,或者幹脆等到他投降。
應明則接手了更加迫在眉睫的問題,便是倫敦城的百姓生計問題。
實際上這對整個‘普州’這一隸屬大明王朝的海外行政區劃都是亟待解決的事。
如今普州已有英格蘭近三成土地,這些土地在萬曆十一年爲黑死病、戰亂所禍,多幾近荒地,百姓也逃的逃、跑的跑,即使仍在普州治下,也早離家鄉有百裏之遙。
有人在明軍不曾介入的土地上私自開墾,同流民争奪;有人運氣好,在明軍東征的路線上,則被官府授予田産。
土地需要丈量也需要重新分配,有些地方百姓多、有些地方百姓少,都要有官府作爲權威力量來主持公道。
可是普州的官府?那就是個名義上存在、但實際上不存在,就連應明都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東西。
别說所謂的普州了,就連普利縣的衙門,都基本上是個大市場,首要職能是商人把有意思的貨物放在衙門口,做買賣也在衙門口,因爲知縣總會突然要求衙役出門買點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做實驗。
說它不存在吧,有矛盾有問題的百姓到衙門确實是能把事辦了。
說它存在吧,沒人去找的時候那衙門什麽正事都不幹。
結果就隻能讓應明這個半吊子以一種管理部隊的方法來管百姓,向各地派遣旗軍帶海盜去丈量土地,丈量完了就分配給旗軍管理。
沒别的要求,今年得把地裏的糧種出來,種不出糧就種别的東西,需要啥就找倫敦要。
應明沒進倫敦時,倫敦有不下十萬百姓,他進倫敦後倫敦依然有十萬百姓,而現在?
現在倫敦恐怕三萬百姓都沒有,百姓都被他遷出來了。
在他樸素的觀念裏,倫敦這種城市化是逆曆史潮流的,城裏養這麽多無用之人做什麽?除了工匠,都去鄉下種地去。
這麽幹除了緩解城内糧食緊張,還有個目的是削弱守軍的力量,數萬人被編出姓氏、制出戶籍,分派各地,他們在守軍裏當兵的父親、兒子、兄弟隻要倒戈,立刻就能通過官軍尋找到家人。
英格蘭有國家意識,但并沒有民族自豪感,在英西大海戰發生前,他們确實沒啥值得驕傲的事。
德雷克偷了、搶了西班牙一條珍寶船大概是最值得驕傲的事了。
守軍願意固守孤城,最大的原因是他們清楚一個道理,想保護家族家人,就必須和其他守軍站在一起。
現在家人都去鄉下種地,立即讓守軍士氣爲之一洩。
更讓人洩氣的其實是出現在戰場上的西班牙人。
查爾斯男爵固守了倆禮拜都沒發現敵人已經變了,他一直以爲圍困倫敦塔的敵人是應明及其麾下的明軍。
因而守軍很長時間用的戰略都是把城内的街道在适當阻擊後便讓給明軍,盡量用一條條街道來進一步稀釋應明的兵力,以期用更多兵力來徹底消滅應明麾下一支或幾支精銳小隊。
并因這一策劃而沾沾自喜着。
士兵在戰鬥中可以投降,身處絕境即使投降查爾斯男爵也不怪他們,等他們到明軍那邊,明軍肯定對他們不好、欺負他們的女人,等打仗的時候再給明軍倒戈一擊就夠了。
他們的計劃前半部分非常順利,明軍沒遭遇什麽抵抗便收編了大量僞降守軍,還占領了大量街道。
不過還沒等到僞降守軍聚夥反攻,隻是吃了一頓飯,他們就再難重新聚起軍心了。
當守軍投降,他們向明軍長官使勁罵着倫敦堡内糟糕的補給,并詢問長官什麽時候讓他們打回去去。
明軍不讓他們去打仗,給他們毯子裹着免得挨凍,還有人給他們做飯,熱騰騰的餅子和湯,餅子有油、湯裏有幾片菜葉和一塊肉。
人們邊吃,眼淚邊掉。
眼淚并非因明軍的好而感動,是爲守軍的苦而難過。
他們在倫敦塔裏的糧食快吃完,人們餓的想吃人,卻很可能熬到斷糧的時候連屍體都沒得吃——天漸漸熱了起來。
明軍這兒,士兵卻能喝到肉湯、吃到肉,甚至都沒人吃面包。
更奇怪的是就這麽白白養着他們,不給他們兵器、不讓他們打仗,隻需要幾天的時間,士兵們都很默契地誰都不再問起打仗的事。
沒人忘記他們的使命,隻是……隻是不用擔心下一場戰鬥就死掉,天天有飯吃的日子太好,讓他們刻意地想要逃避戰争。
人們集體撒一個彌天大謊,就好像隻要不提起,先降後叛的事就能無限推遲一樣。
事實是明軍根本沒給他們這個機會,前線的明軍換了又換,紅帽子、藍帽子走了有牧野人,牧野人走了有漢國人,到最後調令下來時看管他們的部隊已經變成西班牙人。
沒人發給他們武器,成捆的鋤頭堆放在馬車上,帶隊的長官率領他們朝着與倫敦塔向背的方向漸行漸遠,直至倫敦城被抛在身後,越來越遠。
人類最痛苦的事莫過于内心掙紮,此時這苦難降臨在每一個守軍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