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張學顔等部臣離開後,萬曆與張居正感覺整封信裏最奇怪的地方。
陳沐在信中提及西域并非一筆帶過,而是一邊用中原王朝古代對西域的影響來放大到整個世界範圍,來爲他給大明王朝準備的天下諸國大會提供正當性。
另一邊,也在信中強調西域這片土地對中原王朝的戰略意義,甚至将之重要程度拿到超越塞北的高度。
把萬曆皇帝和張居正看得一愣一愣的,因爲他倆都很清楚信上這些内容有個前提:陳沐從沒去過西域。
甚至連身邊都不存在對西域熟知的将官馬弁。
遍觀陳沐曆任之地,其麾下有西南之部曲、東南之營将;有東北之武官、中原的部下;北洋旗軍的招募地更是涵蓋了大半個天下,但這裏唯獨沒有西軍。
西北路遙難行,募兵官不往那邊跑,那邊的旗軍營兵也很難跑到東邊應募,投軍應募最遠的也就是秦、晉之地。
再往西,沒事到北京去的基本上都是參将、總兵一級,人家都是世勳世祿的将門,宗族于西北樹大根深,也犯不上跑到北洋來跟着他當個大頭兵出海搏命。
别說陳沐沒去過西域,他連陝西都沒去過。
偏偏,這話是從一個以南方沿海水戰起家、曾駐防宣大防線的明帝國頭号戰将所說。
在這兩個地方任職的人,不會不清楚,宣大薊遼才是帝國防禦藩籬、江浙東南是帝國繁榮根本。
這麽一人,在信中的言語卻極害怕帝國因西域戰略意義不夠重要而放棄,這本身就是個很有意思的事。
當然對萬曆來說隻是有意思而已,他不會放棄那片土地,大明的三個總兵官都正在那片大地上率軍馳騁着,董一元都給朝廷寫奏報鼓勵生育了,哪裏還會放棄。
但陳沐對西域的想法于萬曆而言很有意思,讓他很有……很有責任感。
西域的戰略意義誰都懂,盡管元朝以後西域便失去了經濟價值,至今海上貿易繁榮,這條相對成本巨大的商路也變得失去意義,但這一地塊仍然在戰略上有無可比拟的優勢。
它是陝甘一帶的左膀右臂,在四面環山的地勢之中唯獨向中原開了一道名爲河西走廊的口子,于無邊無沿的大漠之中,是絕佳的西向戰略緩沖地帶。
陳沐說那的百姓并不多,生産能力不足,建設成本巨大而交通極爲不便,中原王朝強勢時能将此地納入保護之中,一旦中原陷入亂世,則西域的力量不足以自保。
這與董一元的奏報相同,董一元也說西域如今已經沒有漢兒了,但陳沐還提到一個董一元不曾提到的關鍵。
即爲曆代以來,中原王朝是否掌控西域,對西域百姓意味着什麽不同?
陳沐向萬曆給出了答案:和平。
中原王朝能爲周邊帶來和平,讓那些力量不足的小邦能在漩渦中免于戰禍。
就像無形中的考試,當中原王朝能掌握東北、威脅塞北肘腋,則意味着其軍事實力已經極爲強大。
因爲東北有廣袤的平原、起伏的丘陵、蜿蜒的大河,能在東北割據的力量,往往有多元的文化,可農耕、可畜牧、可漁獵、可遊牧。
而中原王朝能經略西北,則意味着他們已經具備同時代最優秀的紀律或後勤能力。
在無邊無沿的大漠裏行軍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平時軍心不穩的軍卒會掉隊、會逃兵、會開小差,而在大漠裏這些洩氣者都會用盡一切辦法留在隊伍裏。
造成的結果還不如掉隊,沒有非凡的束伍與後勤能力,一支軍隊從西安出發還沒走到哈密就會土崩瓦解。
就連如今向海外用兵也是一樣,如果軍士毫無紀律,他們出海會在船上幾個月航程裏垂頭喪氣甚至内讧,靠岸後便四散而去,還拿什麽遠征。
一旦中原王朝掌握了西域,西域的諸多城邦便不會再因各個城主相互征戰而厮殺不斷,今日你滅國焚城、明日我殺人屠城。
當然了,這在萬曆皇帝看來,西域這個最貼切的地方還有一個,就是也省的中原王朝的大軍爲争奪控制權循環往複地征戰。
萬曆心裏對這是門兒清的,他的破壞力遠大于西域本身的各路諸侯。
人家本來一城主,有個千八百兵力就能占地稱王了,他的明軍一旦出嘉峪關都什麽規模?
甚至站在萬曆的角度上都無法縮小規模,他的部隊進大漠要辎重,哪怕是爲了小打小鬧,怎麽着不組織個五千峰駝隊?
看現在陳沐的意思,是借此時東、北、西三洋軍府能威脅天下各地的大勢,由大明給仍舊陷入戰亂的天下定規矩。
這個思路在萬曆看來特别有意思,有意思到甚至能讓萬曆把打算把新招募的北洋軍——那幫差一點兒和他做兄弟的新兵叫到北京城來看一看的想法都往後推了。
隆慶元年,東南傳出皇帝打算在江南選取宮人的消息,吓得做父母的百姓把當年超過八歲的女孩兒紛紛嫁出去,甚至不惜良賤爲婚。
後來又傳出消息說要選寡婦伴着選出的宮人一起送入京師,孀居的老少寡婦也紛紛嫁人。
當時因流言嫁人女子生出孩兒,算算日子,如今正是男丁投軍最好的時間。
不過陳沐這事可比可比萬曆的私人樂趣重要多了,畢竟萬曆本身也是個儒生。
儒家,它也許在其誕生千年後有千般不好,它迂腐、它禁锢。
但它告訴人呀:心胸有正氣,做人求上進,自己成全自己,而非自甘堕落。
萬曆得成全自己,得叫四海八荒對他歌功頌德,更得叫諸國百姓對他感恩戴德。
所以天下諸國大會不但要辦,還要提升規格,不能光叫兩個東洋大臣去主持。
東洋大臣的繼任者朝廷早就想好了,讓北洋重臣葉夢熊去接替陳沐,但光葉夢熊去還不夠。
“船上的都是諸王使者,大明在亞州做東,朕幹脆派個王過去,嘿嘿。”
萬曆嘿嘿笑着,微微轉過頭。
在他身後,滿袍油污正提着扳手對火德星君使勁兒的潞王動作一頓,僵硬而機械地擡頭,跟萬曆的目光對到一處:“皇,皇兄……你不是真要讓臣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