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半個時辰之前達雲率部離去,留給他滿心窩囊的話,那麽半個時辰之後,窩囊就被換成了懊悔。
七角井剛統計出傷亡損失,涼州騎兵沖入營地讓他的精銳重騎當場陣亡二十八,失去戰鬥力八十餘,丢馬一百六十六匹,馬甲七十七副、铠甲六十二領。
這個數字是剔除仆從之後的結果。
吐蕃馬黑麻在這半個時辰裏心理動态極爲複雜,先是被沖擊的驚愕、目睹死傷的憤怒、丢失铠甲的惱怒、輕點傷亡的後怕、重整旗鼓的激憤還沒完,一盆涼水就潑到了腦袋上。
把整個人澆了個透心涼。
追出去的騎兵分三批陸續返回,一開始來傳報敵軍在道旁設伏,黑燈瞎火騎兵沒有發現,鑽進包圍圈被伏兵以箭雨射翻前鋒,士氣受阻。
第二批回來的騎兵說他們勇敢地迎箭矢與敵軍互射,并分隊沖擊與敵軍近戰。
然後再回來的就不是派回來報信的了,是參與戰鬥的小股騎兵各個帶傷跑回來,說他們在混戰中被打散了,然後一撥三五騎、一撥三五騎地回來。
吓得吐蕃馬黑麻下令就地設防,拆了屋子、堆土成壘,在屋舍遠處點燃篝火照明,同時派人接應回來的騎兵。
但是沒了。
他派出去的部隊爲三隊八百餘騎,有一隊人到現在一個人都沒回來;另外兩隊陸續回來二百多。
再多的,杳無音訊。
他們不知道明軍有多少,更不知道明軍會不會立即進攻。
營地裏四百多重騎兵把馬放在山腳,于七角井各處要口以步戰設防徹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另外一隊騎兵倒是各個頂着黑眼圈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除了兩匹馬路上崴了蹄子跛了腳,陣亡隻有一人。
一開始遭遇敵軍伏擊時他們在隊伍後頭,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隊長就想率部兜個圈子,但圈子有點大,一陣風沙吹過來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找了一宿才找到回來的路。
天明了,視野也好了,他們終于敢出去,好好看一看昨天夜裏的戰場。
交戰地點散布極廣,涵蓋縱橫三裏之地,漫漫黃沙沾着凝固的血液定在地上,蓋住失去頭顱的屍身。
明軍連一把刀子都沒給他留下,帶走了所有的首級、馬匹、兵器以及明軍屍首。
吐蕃馬黑麻相信明軍一定也有人陣亡了,因爲雙方戰馬不一樣,他在地上看見明軍無法帶走的馬屍,光找到的、能區分出的就有二十七匹。
而那支明軍的蹤迹,早就沒了,連蹄印都被風沙遮蔽,不過此時此刻也無需追蹤,他們肯定是往哈密那邊跑了,就是吐蕃馬黑麻不敢追擊。
哪怕這一次他的人馬都穿上重甲,也不敢追擊了。
萬一追擊再落入敵軍伏擊圈怎麽辦?
眼下進軍顯然已經不成,精銳兵力被打得半殘,倒是八百仆從還有大半,剩下千人兵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幹等在七角井大眼瞪小眼。
再進兵也不是不行,但他們還有戰鬥力的重騎部隊僅剩四百,倒多出三百多套馬甲重甲,帶着吧太沉,讓仆從穿上他們未經訓練也沒那個能力。
穿着重甲打不了一分鍾就先把自己累趴了。
事到如今别無他法,糧草剩下的也不多,隻能撤兵向吐蕃趕去。
他們這邊愁雲慘淡,達雲則已經在四十裏外睡大覺了,傳令騎手也快馬加鞭地往回趕,僅用兩日消息就把消息送到哈密,讓總兵派人押馬車過去幫他們馱貨。
夜裏的仗對他們而言并不輕松,敵人比他們想象中意志要堅韌的多,達雲确實輕敵了。
相較戰果,他們斬獲三百三十顆首級,僅陣亡十七、重傷七人、輕傷二十餘,算是難得的大勝,但這原本在達雲想象中是應該傷亡不到十人的。
他們占據除兵力外的全面優勢。
夜戰、伏擊、以暗對明、穿铠甲對無铠甲,敵軍應該議論箭矢攢射就調頭逃跑的,但這些吐蕃軍非但沒有,還頂着傷亡跟他們互射,甚至有人就近策馬揚刀朝他們沖鋒。
若非他們能射準敵軍、敵軍卻射不準他們,恐怕兵敗的就是他了。
易地而處,他的騎兵可沒那麽高昂的士氣,到最後他手底下有十餘騎都被殺散,向大漠裏竄了,一直到敵軍潰敗割取首級時才回來。
當将軍的,哪個不希望直接把敵軍擊潰,部隊在後面掩殺大獲全勝,誰願意遇到意志堅定的敵人呢?
這也是達雲不敢接連作戰,割了首級立馬讓部隊趕着馬群往回跑的原因,而且還邊跑邊回頭,跑出四十裏不見追兵,這才終于敢讓士兵下馬休息。
就這還是讓部下穿甲睡了倆時辰,睡醒又接着往東跑。
不敢停歇,生怕一停歇敵軍追上來,到時候腦袋沒的就是他們了。
敵人不披挂重甲都敢跟他們硬碰硬,那要是穿上重甲,還不得把他全殲了?
占便宜時候心裏有多美,便宜占完心裏就有多慌。
受到消息的佟登更是驚訝,派出來趕着馬車接應達雲部隊的長略一見到他,開口第一句就是:“佟總兵問你,你不是出來探查敵情的麽,怎麽把敵軍重騎部隊擊潰了。”
誰用腦袋想都想不出達雲是怎麽赢的,敵人毫無疑問是重騎部隊,他這繳獲除了刀劍、錘棒等長杆兵器外,唯一的戰利品就是具裝铠甲,那敵軍肯定是重騎兵。
達雲這夥人,從頭看到腳,怎麽看都不像是能把重騎兵擊潰的部隊啊,要說六十多個重騎兵把他們這二百騎擊潰了……可信度倒是看着更高一點兒。
幾百重騎,别說擱在西域,就算擱在中原王朝,那也算不大不小的主力部隊,配上步兵、輕騎,就能拉起五千兵馬。
結果就這麽讓達雲擊潰了,等他把情況給前來接應的長略一說,長略心裏這羨慕啊。
隻後悔自己到哈密來的晚。
他們這邊自是滿心歡喜,吐蕃馬黑麻則已經被折騰崩潰了。
出遠門遛了個往返八百裏的彎,把麾下最精銳的重騎部隊遛瘸了還不算完。
等他回吐蕃的時候,部隊是又疲又乏力,看見遠處村莊升起的炊煙就像看見了爸媽一般親切,然後就發現村子怎麽設起拒馬了。
嚯,這虎赤兒挺能幹啊。
可拒馬後邊怎麽還有戰車呢?
戰車上邊怎麽還站着火槍手呢?
他們怎麽開槍了呢?
吐蕃城上怎麽插着萬歲旗呢?
他家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