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說着就把宗室名冊遞了出來:“你給朕看看,這裏頭可有畫錯的呀?可千萬别弄錯咯。”
徐爵都快被吓死了。
他正在禦馬監裏喂馬呢,戚繼光從塞外給張居正送了幾匹極好的馬兒,張居正把其中一匹送給了馮保。
馮保出門習慣坐轎子,馬養着也就看看,一年到頭騎不上兩回,前一段各地總兵官請戰,府上收的戰馬駿馬夠拉四輛車,哪一匹都是極好的馬,再多一匹也沒什麽意思。
尤其如今京師比較流行用體型高大的混血西夷馬拉車,這還都是皇帝帶的壞頭兒,善跑有力的蒙古馬對這些不講究戰馬實用性的人來說多一匹少一匹實在無所謂,因此馮保便将這馬轉贈給了徐爵。
主要意思還是馮保想約束徐爵,讓他别整天穿着飛魚服在京師打着回避牌子從路中間穿街過巷,影響實在不好。
雖然說京師縱馬是犯法,但不論馮保還是徐爵都不怕犯法,與這個相比,反倒是在街上穿着飛魚袍子招搖過市更不好,後者倒是不犯法——招人厭。
招人厭,可比有法可依的處罰可怕多了。
大明律法是越是重罪處罰越重,越是輕罪處罰越輕,像武官在京師騎馬沒關系,但不能沖撞人群,你吓到人了,自有法律辦你,結果也就是罰錢、罰俸、挨吵。
招人厭了就不一樣了,沒人知道自己會被什麽樣的人讨厭,萬一有心人記恨着你,回頭就搜羅罪名辦你個大的呢?
馮保這是感覺張居正如今半隐退,他最好的時代快要結束了,他自己夠低調,也要讓徐爵安穩一些。
皇帝前腳剛派了徐爵去徐階家,好在徐階家是真沒什麽錢了,他才沒做出什麽事,這事讓别人松了口氣,也讓徐爵狠狠地提了口氣……皇帝很信賴他。
馮保是活明白了,讓自己什麽時候做什麽事。
徐爵是覺得自己活明白了,反正錦衣都督這個位置就沒誰不受聖眷,那些深受聖眷的人有的狂妄、有的藏拙、有的謙卑,反正最後善終的沒幾個人,他也沒打算讓自己善終,做好皇帝安排的事,就等着不得善終那天就行了。
反正他這一輩子要啥有啥絕對夠本兒。
這回萬曆是真把他吓着了,喂馬喂了半截,親信武宦官急急忙忙跑過來,說皇帝要他帶幾個熟悉宗室的錦衣去清華園一趟。
找人的時候徐爵心裏頭就直犯突突,這萬曆爺是要幹嘛啊,難不成剛看完徐階家,轉頭就要再去看看各個宗室親王、郡王家,看見有啥好東西就搬回乾清宮?
陛下幹這事兒可有前科,不是頭一回。
不過等帶人趕過來徐爵才發現,這次皇帝的目的好像不是别的那些器物古董,而是簡簡單單的銀子。
皇帝在宗室名冊上勾畫得非常走心,看得徐爵面露難色,擡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徐光啓。
他知道這人,以前是蒸汽局修火德星君的,不知怎麽撞了大運就入了皇帝的眼,如今手頭上管着北直隸所有礦窯,煤礦鐵礦,都要經他的手。
“别看他啦,徐都督,這上面誰的家産多、誰的家産少,都是你徐都督說的,朕知道你跟不少宗室親王都有來往,尤其是京師宗學的諸藩世子關系都不壞,但現在難題找上你啦。”
萬曆笑呵呵道:“忠義自古難全,是如實回答朕的問題全了忠呢,還是保全對朋友的義呢?放心,不是什麽大事,瘟疫剛過,朕的錢都砸進了通州,可現在還要再修三條鐵路,手上沒有銀子呀。”
“别的事你不用管,就告訴朕,他們的家産确實如你所說,對吧?”
修鐵路、缺錢、找宗室?
徐爵覺得皇帝這個邏輯……有點問題呀。
“陛下都知道,徐爵小事上犯得糊塗不少,但您吩咐的大事奴婢可從沒糊塗過。”徐爵連奴婢這樣的詞兒都用上了,這一般是宦官的詞兒,但他倒也能用,紫禁城也是他的家,此時這胖子挺着胸斂着肚兒,從頭到腳一副大義滅親的義正言辭,道:“确實就是如此了,不過您要做什麽呀這是?”
“好,确實如此就好。至于幹什麽,徐都督就别過問了,朕已經知道了,你先前是在禦馬監喂馬呢?回去接着喂吧,大事上别糊塗,去吧。”
“王安呀,送送徐都督。”
萬曆一臉笑眯眯,直至徐爵滿心狐疑地快要從楊柳堤岸走到棧橋,才聽身側捧着拂塵的王安道:“徐都督,您再想想,從徐閣老家回京之後,是不是有什麽忘交給陛下了?”
徐爵沒回答,就轉頭倆眼盯着王安片刻,直到撐船的武宦官低聲提醒一聲,他這才歎了口氣道:“唉,我真沒拿啥,徐階家是真沒錢了,就拿了一幅畫,一幅畫,嗨……我回頭獻給陛下。”
徐爵坐船走了,萬曆這才擡眼看了徐光啓一眼,合上名冊狡黠笑道:“瞧把你吓得,這事還沒完呢,朕什麽都不會做。”
“徐爵肯定會把消息給别人漏出去,然後就有人會找上你,你就跟他們說,朕修鐵路要用錢,想幹嘛你也不知道,就知道朕整天先看看名冊、再看看西洋地圖,一看就看一倆時辰,千萬記住了,有人問你了,你就這麽說。”
萬曆小胖手兒搭在下巴上皺着眉頭頓了頓,又仰起頭道:“還有啊,你可以提醒提醒他們,朝廷缺錢用,就讓他們給朕拿點錢來用,左右錢财不過身外之物之類的話,總好過去海外過那苦日子,他們都不愛去海外。”
“還有啊,那些找到你的人,他們要是給你送了什麽,朕準你留下三兩件自己喜歡的東西,剩下的你知道該拿到哪兒吧?對咯,就是這清華園。”
說着,王安回來,萬曆看上去心情大好,問道:“他到底藏沒藏東西?”
“徐都督說,徐府送了他一幅畫。”
“一幅畫,那他說要拿這畫怎麽辦了麽?”
“回爺爺,他說回頭要把那畫獻給您。”
萬曆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起身朝一邊兒的躺椅走去,邊走邊晃着搖頭道:“孺子可教也!對了。”
突然,皇帝轉過頭對王安道:“你可别忘了,讓西廠的番子去盯着徐都督,都誰去拜見他,給他送了什麽,回頭都要回來。”
“這銀子可是朕憑本事掙的,可不能讓他都給朕花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