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知縣都不會放任自己治理下老無所依。
大明并非沒有貧民窟,大明的城市裏一樣有許多窮人,在煤油燈、打火機、靖海煤流入市場之後,依然用不起這三樣東西的可以說就是一個窮人,在大明像這樣的人很多很多。
他們活得很辛苦,微小的願望都很難被滿足,身無長物毫無積蓄,且因此憂心忡忡,沒有财産就沒有安全感。
但這幾乎就已經是大明子民所能想象到極端的窮了。
“我怎麽知道會發生瘟疫,你知道這有多窮?你去城牆外那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茅草棚子裏,那的百姓草棚連牆都沒有,你拍出一枚半兩錢,說個人名,隻要那個人在城外。”
李旦帶着譏諷擡起一根手指:“一個時辰,會有十幾個人扯着那人的胳膊大腿來找你領賞。”
“城裏隻要不讓我下腳,還勉強看得過眼,城外到處都是垃圾與糞便,當作茅廁的土溝與水井隻有八步遠,判斷這座城市會發生瘟疫并不難。”
“塞維利亞城也許不再安全,但大明港是安全的,你看。”
順着李旦手指的方向,楊策從這個能俯瞰整個大明港的觀城亭向下望去,港口中心的倉庫外寬闊街道上聚集着一輛又一輛馬車,開赴北方官道,他問道:“車上裝着什麽?”
“拒馬、彈藥,還有少量鐵絲網,國王請大明港幫他打造佛朗機炮,所以我在大明港開了鍛炮廠,原本應該能大批量地拉鐵絲網用于防務,不過在上個月港口的鐵絲網都運去了裏斯本支援付将軍。”
“從這通往塞維利亞隻有兩條路,要麽海上向西開進内河,要麽走上近二十裏的山路通向城外,隻要在這條路設卡封鎖,大明港就是獨立于西班牙之外的桃花源。”
楊策心裏依然有巨大的擔憂,受益于講武堂的軍事教育,不論西語葡語都能熟練聽說,常用書面的拉丁文也認識,世界上言語這個坎兒對他來說幾乎不存在,漫長的海上漂流裏,他打發時間的方式就是讀書。
讀從被劫掠的商船海盜船上搶來的書和信。
人們會提到瘟疫,尤其會提到這數百年間流行的黑死病,巨大殺傷力令歐羅夷談黑色變,對瘟疫的恐懼透過文字也紮根于他的心中。
他問道:“你也知道城外有數以千計的貧民,塞維利亞不會爲他們打開城門,如果有人染上瘟疫,帶進來怎麽辦?”
卻沒想到李旦抿着嘴笑了,事不關己地将胳膊撐在亭邊欄杆,向下看了會才說道:“楊将軍,你想得太多了,難道你信不過北洋軍的縱橫崗哨?”
其實李旦對這次塞維利亞比楊策想象中還要多得多,他并沒有對這座屬于西班牙的城市做什麽,隻是延續了他的老本行,就像在濠鏡一樣。
不同之處隻是他如今掌握的财富、力量、聲望,比濠鏡時的李旦強得多。
一座城池明面上的光鮮亮麗,他能靠手下官吏接觸到,很多人都能;但一座城市光鮮亮麗之下的陰暗面,很少有人能同時有所觸及,但他很熟練。
這座城市有比濠鏡更多的孤兒與乞丐,他甚至不需要做什麽,就能讓他們成爲自己的耳目,任何新鮮事都能在城内城外幾家酒館換到賞錢。
一個月前,城外十三名一同工作的洗衣女工集體病倒的消息并未引起李旦的注意,但緊随其後一家販賣布料與衣物的裁縫鋪被宗教裁判所毫無緣由地查封……李旦還是比較關注宗教裁判所的,彙總先前的資料,讓他在城中尚無準确消息散播出來前就已确信,城内出現了瘟疫。
洗衣女工的衣服往往來自裁縫鋪,塞維利亞的裁縫鋪,尤其是城外的裁縫鋪,不單單販賣衣物,也回收衣物。
這就導緻一個隐患,這隐患也是城外茅草棚子連擋風的布牆都沒有原因……當城外貧民偶然見到屋子裏兩具身體發黑的死屍,第一反應絕不是轉頭就跑。
他們不怕死隻怕窮,無論什麽樣的艱險等在前方都未必會死,但餓了五六天的他們沒有錢可能這個下午就餓死了。
所以他們的反應一定是進屋裏檢查所有可能藏着财物的地方,盡管找到财物的可能微乎其微,最後他們還會把屍體上的衣服扒下來賣掉。
李旦對這次瘟疫起源的猜測也是如此,有一個或兩個人不知緣何染上瘟疫,死在沒有門的破房子裏,最早發現屍首的人不但沒有向教會報告,還取走了他們的衣服和貼身财物。
染了病的衣服被賣到裁縫鋪,商人把衣服交給來取衣服的洗衣工,過了幾天洗衣工集體病倒,随後在裁縫鋪買衣服的人也病倒了。
然後塞維利亞關閉城門,但李旦認爲城内很有可能已經有瘟疫出現,貴族們想要依靠關閉城門來保護自己的願望恐怕要落空。
真正安全的地方隻有一個,就是他的大明港。
港口與城内城外一切聯系都斷絕了,中間隔着十幾裏路,道路被封鎖,整個可能被穿越翻越的山丘與密林皆設立縱橫崗哨,以五十步一個人的規模拉開三道防線,确保沒有任何人能過來。
他不需要城内城外的消息了。
“算上你的三船人,大明港有人六千四百七十二,我有十二座糧倉,所有人隻喝酒煮茶,糧食夠用九個月,這事對大明港來說非但不是災難,還是件好事。”
李旦撇着嘴笑了,張開綢袍大袖道:“我正想不出用什麽借口修築大明港與塞城間的屏障,現在我能輕易修出一座土牆木壘,瘟疫當前,國王就算知道了也無話可說。”
聽李旦說到這,楊策反常地沒有質疑,反倒很認真地點頭道:“大明港确實需要一座城牆,恐怕你還不知道,我聽說南亞哥倫比亞的西軍突破了官軍稅卡,死了人,大帥震怒之下常勝、墨西哥城一線官軍齊齊調動,好像又打仗了。”
李旦仰起頭,張開的手臂定在半空,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