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意料之中的大規模軍事沖突并未如期上演,就連摩拳擦掌的南亞義軍也因此扼腕歎息。
在‘獻給皇帝的禮物’行動後,長腿熊跟着礦鎬像數不清的小股南亞義軍一樣,沿山脊一路向西南挺進。
他們繞過冒着濃煙的煤田、經過村鎮的廢墟、穿越茂密的山林,在卡利城用目光向城頭飄揚的鑲龍旗緻敬、在瓜比港追殺來不及逃走的西班牙混血商人,甚至在大爆炸結束後還沒出正月,就已經追随北洋旗軍進駐赤道的基多城。
厄瓜多爾在西班牙語中就是赤道的意思,它如今被明軍理解爲秘魯總督區的一個省份,但實際上這個省份并不存在,西班牙人隻是把這裏稱作赤道而已,它隻是在大明旗軍眼中看起來像個省份,而真實存在的是其下十九個印加人居留地。
每個居留地中有十餘個原住民村莊,最多的村莊有一千七百人、最少的則隻有二十三人。
托秘魯總督托萊多的福,各居留地曆年間人口變動數據得到完好保存,整個赤道省,僅有原住民七萬七千餘。
最多的時候,這裏曾生活着六十萬人,從萬曆二年也就是總督托萊多上任起,秘魯總督區創造性地爲原住民設立名爲米塔制的徭役,讓他們進入居留地的村莊方便管理,每年征發七分之一青壯,參與挖礦、修橋、種植園勞役,每天工作九到十個時辰。
時間沒弄錯,就是九到十個時辰。
西班牙人倒是沒有大規模殺人,但勞累、饑餓、病患讓勞役者成片成片地死去。
年複一年的死亡籠罩着秘魯的原住民,如今西班牙人已經很難再抓到新勞役了。
也正是在基多城,南亞義軍當中許多首領認爲他們已經完成自己的使命,義軍在城外載歌載舞,推翻城中的栅樓,在城外南亞土民慶典的歡呼聲中,率領部下踏上歸鄉的路。
北洋旗軍在基多城比計劃中多駐留了四日,随後留下五百戶旗軍,大軍才繼續帶着剩下的義軍向西南席卷而下。
作爲印加時代重要城池基礎上建立的基多城,陳沐在入城後發現古老的城内依然有許多沒被西班牙人破壞的古迹,他比計劃多滞留的四天就是用來統計這些古迹,考慮把哪些帶走、哪些留在這。
即使他以最惡的目光去審視,關于原住民的古迹也沒什麽需要被毀掉——西班牙人在此之前把能做的、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部都做完了。
他隻需要挑出一些東西,不單局限于印加時代的古迹,還有西班牙人留在這的雕塑、繪畫等藝術品,這些東西都是古迹了,留在這的旗軍負責把其中最精美的一部分完整拆卸、切割,運回北京。
他會跟這批運回國内的東西一同送給皇帝一封關于建議在北京、南京、右京開設博物館的信,随後這些被選中的文物當中不是那麽精美的,則會被送進右京博物館。
把阿茲特克、把印加、把西班牙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遺迹統統送進博物館。
在他心目中這個舉動非常重要,重要到似乎隻有做完這件事,才算亞洲真正完成對西班牙的告别儀式。
但陳沐沒有爲任何一座大城編修縣志,也沒有立碑,盡管他草拟了一份碑文,但最終還是決定這份碑文不由自己寫,而交給留守基多城的副千戶,等待從巴拿馬趕來的第三代勞塔羅,遊擊将軍林曉來做這件事。
“你昨天還說勞塔羅的夙願由你幫他完成,他的勇氣與精神将與世長存,現在就說要讓整個亞洲的漢文學堂從今往後将勞塔羅譯爲林曉?”
“變得也太快了吧?”
鄧子龍看不透陳沐的僞善,在行軍路上發着牢騷,引來跨坐馬上的陳沐斜眼譏諷:“進軍敵城的路上兩名主将聚在一起并不明智,鄧大帥,要不你去前邊兒?”
“我去前邊,換林琥兒回來給你講哥倫比亞還有多少座煤礦在冒煙?”
稍稍落後并駕齊驅的鄧子龍對陳沐的威脅早習慣了,這對他來說毫無殺傷力,就像陳沐對他的譏諷也早已習慣一樣:“雖說遊擊軍已前驅一百八十裏行斥候事,想來必是高枕無憂,但讓林琥兒在中軍還是太冒險了。”
“我在後面給他壓陣,遇事也好說些……說說,怎麽想的,幹嘛要抹掉勞塔羅的功勳?”
陳沐看着遠方起伏的山脈搖頭,道:“我沒抹掉勞塔羅的功勳,也沒抹掉勞塔羅的存在,我隻是抹掉了麾下一名遊擊将軍,林曉将軍爲帝國流過血出過力,但今後别人提起他的名字不會想到他的功勳,至少在這片土地上人們想起的都是南亞解放者的豐功偉績。”
“在我的理解裏,勞塔羅的夙願是解放南亞,還南亞安甯,也許他的願望是南亞百姓像西人沒來時一樣,但那不可能,太久遠了,有過去記憶的老人們都早已死去,南亞義軍有一個算一個,你能從他們身上看見過去印加人是怎麽生活的?”
“他們的政治,不是西班牙人規定的米塔制;他們的軍事,不是穿着胸甲騎西班牙馬挺矛沖鋒;他們的文化,不是鑽進礦井嚼古柯葉;他們的祭祀,更不是進教堂裏做禮拜。”
“他們身上的西國烙印在此時此刻被抹去,舊有的印加記憶亦不複存在,什麽能填補他們的空虛、讓他們不再迷茫?我們的文化,不是殖民地文化,歐羅夷長于國與國的外交,咱不擅長幹那個,咱擅長把國際外交做成國内政治。”
“南亞土民,或者說整個亞洲的土民,如何能安穩生存?聽教化,不胡鬧。”
“這一點上,我相信勞塔羅願望的結果和我的追求一樣,我幫他達成願望,這個名号的解釋,自然也由我解釋,人們會一直記得他的事迹與他的精神,隻是換了個名字。”
說到這,陳沐調轉馬頭拐到道旁矮小的土坡上勒馬回頭,看着北洋軍整齊隊列在身側的官道上向西南開去,他說:“他是個偉大的人,可我不是。”
“我等出海身負國運,稍有疏忽就會爲百年後的天下局勢埋下伏筆,我當不了偉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