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頂制式的北洋軍官缽胄,盔額有金黃色的銅制雀翎眉庇,兩翼蓋着臉頰兩側,頂着高高的藍纓,甚是顯眼。
盔纓上沾了土,左右在等待後面的百戶将火藥送來,徐晉就先擦擦。
東洋軍府的常吉先生在書裏說過,軍裝、軍旗要幹淨整潔,兵器、甲胄要威武明亮,能讓敵人還未交兵就先自慚形穢,即使占領敵城也能奪民之心。
雖然大多數軍官都納悶從未打過仗的常吉先生從哪兒懂那麽多歪理邪說,不過既然說了,他們照做便是。能不能讓敵人自慚形穢沒人知道,但大戰前看着己方軍陣寒光閃爍、敵軍兵陣五顔六色,确實能給己方軍兵鼓舞士氣,也很容易區分誰是真正的精銳之師。
押送火藥的百戶還沒來,營地外便傳來哒哒的馬蹄聲,刹時間沉寂的營地像活了過來,不論先前是在燒水的還是湊在篝火旁邊取暖邊融鉛子的旗軍全都第一時間扣好頭盔提起鳥铳登上木牆。
正擦洗缽胄的百戶也跑上一人半高的木制射擊牆,就見是他麾下總旗馬伯樂領兩名旗軍策馬馳來,手上還攥着繩子在後面牽着隻鐵罐頭,此時正撒開缰繩解下兜鍪,提着盔槍旗吆喝着讓旗軍不要射擊。
徐晉一見便皺起眉頭,将端在身前的鳥铳扛在肩上:“馬老六,徐某三令五申,不要俘虜,你怎麽就聽不懂呢?”
“你們倆,把甲具扒下來,押到營後土坑埋了。”
“校尉校尉!”總旗官馬伯樂聞言連忙從馬背上躍下擡着手攔在當中:“這個很難得,會講西夷話,有用啊!”
徐晉被授予昭信校尉的散階,武官的虛銜相當于軍銜,軍官最低的就是這個昭信校尉。
呼。
徐晉長出口氣,揚臂指着總旗道:“你給我牽馬進來。”
随後才沒好氣地再看向外頭那倆旗軍道:“執行。”
“遵命!”
營外旗軍領命,營門口自有兩名旗軍出營前去協助,一道押着鐵罐頭繞過壕溝向營後走去。
總旗官見事已無力回天,提着兜鍪牽着馬,垂頭喪氣地走入營地,緊跟着就被百戶徐晉咬牙切齒地擡手拍在後腦勺上,随後被拉至一旁。
“我知道你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爹娘健在大哥早亡留下嫂侄、二哥三哥逃荒走失、四哥賭鬼欠下一屁股債跑了,家裏頭老五跟人搶水砸斷了腿,但你能不能别他娘這麽短視?”
“付帥有令,不要俘虜、不要贖金,咱不是仁義之師,大明不興貴族那一套,咋的,他吃得好住得好,死到臨頭挨一刀都比咱平民百姓舒坦,花點錢就把事了了?”
馬伯樂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不是,校尉,他真懂西夷言語……我不也想讓您立個功麽。”
“立個屁功,你往後多宰幾個這玩意,就算給我立大功了。”
徐晉說着,語氣也緩了下來:“我知道,他們貴族的贖金是不少,逮一個就能把你四哥欠的債都還清,逮倆連老五下半輩子的開銷也有着落,軍府這仗賞罰确實苛刻,首級都不給賞銀了。”
“咱從軍應募在北洋操練兩年、東洋操練一年,摩拳擦掌學了一身本領,眼看再有一年多就要回去,沒趕上大仗也沒掙着錢,心裏急——可這不還有戰功麽。”
“跟升官比起來,來你跟我說。”徐晉拍着馬伯樂道:“這點贖金算幾個錢?”
馬伯樂越聽越氣短,最後一屁股坐在土地上,從兜裏摸索着掏出一根歪歪扭扭的牧野卷煙,點着了歎氣道:“可這戰功太難了,首級不算功、拿了铠甲才算功,這次回去,付帥大軍一至,下次還能不能趕上出戰還不知道呢。”
“三百裏都要走完了,别說我,整個百戶部才拿了七套有幡号的完整闆甲,還必須把穿甲的殺了,否則就算謊報。”
其實徐晉的百戶部已經是斬獲最多的了,他們是袁自章與王有鱗十八部百戶最前,跟他們一道有五個百戶部配合推進,一路打了大小十二戰,才幹掉七個貴族。
路上小型遭遇戰就不說了,都是些散兵遊勇,即使有部隊集結而來,也不過一個貴族帶數十乃至上百兵力,有時弄不好貴族見勢不妙就騎着馬跑了,攆都攆不上。
至于戰績、傷亡,根本不用說,正規軍去打這些散兵遊勇,别說有時候還兵力占優勢,就算兵力沒優勢絕大多數情況都不需要支援,隻要沒炮又沒幾個騎兵,小旗箭總旗箭徐晉都嫌浪費火藥懶得放,排出三列橫陣就橫掃過去,一次輪射對面沒跑都算精銳。
十二仗,隻有兩次,一次敵軍兵力多烏泱泱聚在一起,先吃了一頓小旗箭,又挨着鳥铳輪射往前沖鋒十二步,直至三十三顆手雷被丢到懷裏,這才炸得七葷八素,剩下二百多人被一個百戶部的北洋旗軍挺着铳刺攆了三裏地,潰軍撞進另一個百戶懷裏。
徐晉看手下總旗這模樣,左右看了看,這才走近了坐下小聲道:“這事本不該告訴你,你聽了自己心裏有數便是,别給我往别的地方瞎張揚,付帥,是真把咱這些募來的旗軍旗官當弟兄,你知道咱跨過大東洋到這來是要懲罰弗蘭西王太後觊觎巴西,那你知道怎麽懲罰?”
馬伯樂面帶迷茫地搖頭:“殺他們的貴族,不讓贖?”
“那不是有毛病麽?就是這些铠甲,一個铠甲是一個貴族,上面都有他們的章,越多越好,等他們投降談判,這些領地全部割過來,由持禦賜尚方劍的大帥冊封,就地治理牧馬種糧。”
徐晉說着坐在馬伯樂身旁,揚起臉、眯着眼,道:“現在你知道爲什麽不用他們換贖金了?開疆辟土是普天同慶,那些因贖金被搜刮膏脂的百姓,今後沒準就在我們哪個人治下,你真想讓他們爲不相幹的人蕩盡家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