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件事比張居正的病情、并無頭緒的小學教育更重要。
杭州城駐防官兵鬧饷,地方官府傳信要調邊軍南下鎮壓。
這是不久前的事,收到消息的皇帝都驚了:“鬧饷你給他饷就得了,該給的,爲什麽要鎮壓,而且就算鎮壓,調邊軍?塞北正打仗不說,邊軍過去都過年了。”
這很奇怪呀,讓皇帝都無處吐槽了。
不過緊跟着第二天的電報,就讓皇帝明白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杭州城,身處東南的城池,官軍鬧饷,鬧饷就該給人家,當兵吃饷應當應分的事,後來仔細問了問才問明白,鬧饷的東南剿倭時期的老兵精兵。
其實在皇帝知道這個事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鬧饷是胡宗憲時代備倭老卒,他們年長的已近五旬,年輕的也有三旬,因爲後來倭寇逐漸平息就不再招兵,一直用着這些人,攏共九營四萬五千人,過去是備倭,後來是七營防汛、二營守城,軍饷爲月銀九錢。
因過去倭亂,東南營兵、募兵的數量超過正常時期,軍兵太多花費太大,偏偏他們從軍半生,都不願解甲歸田。
所以巡撫都禦史吳善言就向朝廷建議,把地方軍饷減去三分之一。
而朝廷如今行了萬曆通寶,不是亞洲那種紙币,是漸感文治武功有遠邁父祖之能的萬曆皇帝結合朝廷需要新鑄銅錢的需要,發行的新銅币通寶。
在使用銅錢多的北京,一枚萬曆通寶能換得舊錢兩枚。
但在浙江則恰恰相反,換錢是有價無市,而這價錢,是一枚舊錢換兩枚萬曆通寶。
就這個價,你想換還換不着,因爲他們不願意用銅錢,這裏頭有心理原因,商品經濟發展繁榮的東南,人們用銀子多,哪怕是其實沒多少錢的普通人,也要用碎銀才有面子。
本來軍饷就減了,軍饷還發的是萬曆通寶,這些老兵去街市上買東西很困難,所以就要鬧饷,鬧饷的原因不是沒發饷,而是發了軍饷無處支兌。
他們生計所迫,隻好群起向巡按禦史張文熙上訴,以銅錢不易攜帶的原因,讓發銀子,而且要把減少的軍饷發回來,要不然沒法過日子了。
張文熙也沒辦法,就再找上禦史中丞吳善言,可吳大人官威大,他威脅軍兵:“減饷之事已定,不願當兵的就回家務農去。”
把軍兵轟走,并且,吳善言吳大人還給朝廷發電,要求調邊軍順漕河入浙,鎮壓兵變。
皇帝全當沒聽見,并把電報紙撕了。
反正他撕不撕對事情影響都不大,真正管這事的是廷議,跟他這個整天在清華園裏開蒸汽船打巴子拳的皇帝好無幹系。
廷議還議着呢,第二封電報就發來了,這一次不是巡撫發的,是巡按禦史張文熙,彈劾巡撫吳善言撫治無方,處事不當,自找毆辱。
毆辱這個詞,張文熙用的很靈性,深得皇帝之心,萬曆爺看這封電報時臉上一直帶着迷一樣的笑意,雖然言官罵他的時候,他很憤怒,但他看七品的監察禦史對挨打的巡撫冷嘲熱諷,心裏極爲舒适。
張文熙就是說你這個巡撫做的不好,被老兵揍了是活該,都是自找的。
張文熙的電報是中午發的,仔仔細細把吳善言上奏減少軍饷、威脅鬧饷官兵的時由說了一遍。
緊跟着又說了在吳善言威脅完鬧饷官兵的第二天,二營守城官兵是如何在兵頭馬文英、楊廷用的率領下大清早聚衆起事,定出條例、發布安民告示、串通守門官兵,披甲執兵、刀劍在鞘、弓弩不上弦,馬文英與楊廷用兩将自縛與前,帶着列隊上街。
先圍督撫衙門、轉而擁入巡撫衙門,軍兵逮住來不及逃出去的吳善言便是一頓胖揍,最後是張文熙等官吏沖進軍陣,張手疾呼,最後勸說其他禦史官,答應給今年五個月口糧,又尋糧商貸了三個月的糧。
張文熙又自己拿出兩千錢給官兵,讓他們拿這錢先買些酒糧,這才讓兵亂稍熄。
然後就有了這份彈劾。
這是萬曆皇帝知道事,後來事情也好解決,根本不用想什麽鎮壓的事,皇帝親自下诏把吳善言革職回鄉,跟這事有關諸人都該革職的革職、該調職的調職、該罰俸的罰俸,并派遣原兵部侍郎、宣府巡撫張佳胤巡撫浙江,平息兵亂。
張佳胤沒帶兵也沒帶護衛,别說調兵、進力士他也都不聽,自己一個人駕馭着馬車就往浙江去了。
沒别的原因,這個時候大明在北方正打仗,各地兵事仍在變革之中,稍微動兵不但會把鬧饷演變爲真正的兵變,還會刺激其他地方的官軍。
皇帝對這次的事也挺感興趣,他認爲這支軍隊是好兵,專門赦免了兩個參将與鬧饷官兵,還給他倆傳了封電報,把軍隊中年齡不足四旬的都集結起來,調來京北。
萬曆老爺的腦回路跟别人不一樣就不一樣在這了,别人覺得,兵變是要鎮壓的;萬曆覺得,這幫人索要饷銀都鬧起來了,還對百姓秋毫無犯……這不是好兵這是什麽?
大明朝夢寐以求的不就這些人麽?
他們或許與官僚站在對立面,但天下最大的地主皇帝非但不認爲兵變與自己站在對立面,還認爲兵變的兵,是他的自己人。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萬曆要辦的庸才貪吏,底層百姓與士兵天然與他站在一起。
但是萬曆老爺并不知道,在鬧兵變時,除了官員與鬧饷官軍,喧嚣的杭州城中另有數量衆多的百姓對此感到歡欣鼓舞。
在官軍列隊穿街過巷時,他們嘯聚呐喊爲官軍助威,而在官軍痛揍巡撫吳善言時,這些不到餓死絕不發出自己聲音的百姓們高聲叫罵,大聲指責官吏的錯誤。
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吸收了兵變的經驗,收到了兵變的感召,默不作聲地準備着。
直至這一天,紫禁城的電報房宦官顫抖着爲清華園的萬曆皇帝送來一份來自杭州城的電報。
電報用的是已經過期的密文,密文向皇帝報告,杭州城電報房爲賊人占領,賊首乃浙江上虞流民丁仕卿、韓瑾聚衆兩千餘,嘯聚納喊折樓栅門,焚劫鄉官宅舍肆行剽掠,請發兵即刻鎮壓。
皇帝将這電報讀得咬牙切齒,攥着電報信對宦官王安道:“一月之内,兵變民變,杭州城的官吏,以爲朕是瞎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