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陳沐知道,他确實把朱載堉當成擁有輸入按鈕與輸出顯示屏的人工智能計算機,當成最先進的電腦用,隻要輸入一個問題,就會從顯示屏上顯出答案的工具人兒。
朱載堉确實也是這麽幹的,因爲他覺得陳沐提出這些問題很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這是一個探究真相孜孜不倦的人,陳沐的問題很難,但對他來說并不算太難。
“大帥,所有人都知道,天下是圓的,靠地磁把天下萬物吸在地上,那兩邊一定不一樣高,這個能算,但粗算不準。”
鄭王世子說動就動,提起筆來在紙上畫出個弧形,兩邊點墨成海,反倒給陳沐與陳功實講解開來,緊跟着道:“不如用更準确的方法,以宋代分層築堰的方式來測量水位差。”
說着,朱載堉在圖上一筆畫出幾座高低不同的小山,添上高低不同的水位,然後畫了幾座壩,道:“将運河分數段,分層築成台階形的堤堰,引水灌注入内,然後逐級測量各段水面,累計各段方面的差,總和即爲常勝港至大西港的地勢水位高下之實。”
朱載堉道:“除兩端外皆爲湖水河水,引出的水可灌溉周遭農田——運河共有多長?”
“記不清了,軍府有這一項報告。”陳沐想了想道:“百餘裏,途經諸多湖泊。”
“那好說好說,還沒汴河長,先宋汴河八百四十裏河段水位差便是這麽算的,高低相差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精确至分寸,難道還不夠麽?”
陳沐眨眨眼,看這圖上非常直觀且便于理解的草圖,對自己發出直擊靈魂的拷問:就這麽簡單?
“那,那這還有個問題。”陳沐有點結巴了,探手在圖上比劃着問道:“海平面不一樣高,運河又該如何修造,将地挖平的土方量太大,還會使得海水倒灌将兩岸田地淹壞,雖然朝廷在巴拿馬兩岸沒太多田地……主要太費工時,那邊地處熱帶,蚊蟲瘴氣對施工不利。”
陳沐說這些時,朱載堉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眼神極爲探究,直至聽陳沐說完才幽幽問道:“把地挖平?爲何要把地挖平?”
“不挖平水怎麽連到一起,船怎麽過?”
“大帥知不知道,這世上有種水利叫複閘?雙重閘在唐代已有,宋代運河最多,中原的運河水位也高低不同,宋雍熙元年,轉運使喬惟嶽在淮安以北的運河上建二鬥門。”
“二門相逾五十步,船入設懸門蓄水,待水平乃洩,船随水走,通行無礙。”朱載堉擺手道:“與堰埭并聯使用,多水用閘、少水用堰,倘有潮還可修三重閘,如複閘水源不夠,還可在旁處修一兩處蓄水澳。”
“至于真正要修幾座複閘、在哪修,還需在下實際看過方可決定……不如借此機會,在宗室大學開水利課程吧。”
聽着朱載堉這話就讓陳沐笑了起來,他算是發現了,這位鄭王世子聰明得很自是不必多說,勤于閱讀學習,不過就是很懶。
他想修天文曆,然後就讓宗室大學開了天文學課程,拉着兄弟子侄乃至孫子輩兒的親戚跟着自己一塊學天文,好指揮他們幹活;現在陳沐要讓他爲修水利獻計獻策,他同樣也怕麻煩,幹脆打算讓宗室大學開水利課程,好在将來繼續使喚這幫兄弟子侄。
可他能說什麽呢?隻要能解決他的問題,就算朱載堉在宗室大學開養豬科都沒問題。
他環顧這朱載堉的室外實驗室,這摸摸哪兒看看,拍着手道:“好,這事就這麽定了,宗室大學再開水利學,這是大好事!”
說着,就在他的手即将摸到立櫃架上與銅管放在一起的一方小銅塊時,朱載堉連忙攔住:“大帥慢着,這方寸放的是水銀,有毒。”
吓得陳沐的手趕忙收了回去,皺眉問道:“有毒世子還放這個?”
“唉,還是剛才在下說的事,沒有器具,隻能自己量、自己造,這銅管是我造的,是标準尺,一百顆黍米縱列爲一尺;銅塊也是我造的,内容十顆黍米縱列橫列數列,爲方寸。”
陳沐問道:“這方寸與銅管有什麽用?”
“吹奏樂器,乃氣從口出入管,再由孔出,熟悉樂理的人隻用耳聽便可聽出這口氣吹了多遠,一尺音爲黃鍾正律,管長、管徑不準,則音不準。”
“欲令音準,需令管準,然管内徑上下不同,過去測管内容氣以黍米,可黍米有空隙。故在下用水銀,先立方寸,稱量方寸重量,再以方寸載水銀稱重,可知一方寸水銀重十三兩三錢九分二厘。”
“如此一來,隻需數倒入銅管多少分寸水銀,再綴以算術,則知其内容音幾何。”
陳沐眨眨眼,朱載堉這是測出了水銀密度……所以,這位大明朝的王子爲了更好的玩音樂,被這個時代逼成了科學家?
“啪!”
陳沐兩手一拍,道:“世子的這個方法,完全可以用來測铳管啊!不用水銀,用水就行,隻要測出标準铳管的管内容積,則所有铳管都能以此測量,但凡盛水多、盛水少,則铳管内壁定不均勻。”
朱載堉的發現讓陳沐展開頭腦的遐想:“既然有世子這樣的音律家可以聽聲辨别氣的長度,也能用算術算出,那我們可以通過音來測量火藥點燃的氣體膨脹,以測算不同配方的火藥能爆發的力,能更精确地算出火藥、鉛丸、口徑、長度與威力間的關系。”
說到最後,陳沐擡手在嘴邊捂着,看着朱載堉最後把手攥成拳頭樂了:這鄭王世子真的是座寶庫。
如果正常發展是人們碰運氣走迷宮,即使走到門前,最後還要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才能推開科學的大門透出一條縫隙。
那麽陳沐覺得隻要他和朱載堉站在一起,迷宮就已經被裝上導航了,而且他還帶着大炮,主需要走到門前讓朱載堉點個火兒,炮彈就能把大門轟碎,然後由朱載堉擡腳踹開就行。
“呵!”
陳沐的笑聲止不住,以至于讓朱載堉同陳實功面面相觑,不明白陳沐究竟爲什麽這麽開心,但他們看見陳沐在笑夠了之後朝他們張開雙手:“來,我們現在來聊聊,怎麽做顯微鏡吧!”
朱載堉的表情很煩難,搖頭道:“這個在下就真不懂了。”
陳沐更樂了,可算有你不懂的東西了,他剛想說‘你不懂沒事,我懂。’就聽朱載堉後頭的話已經出來了。
“《夢溪筆談》的沈括說,古人制作銅鏡,鏡子大,鏡面就平;鏡子小,鏡面就凸。鏡面凹陷,則照人臉大;鏡面凸起,則照人臉小。小鏡不能把人臉照全,因此讓鏡面微凸,就可将人臉縮小一點全照出來,那即使鏡子很小也能把人臉全都照出來。”
“既然大帥要一副能觀察細微的鏡器,那便需反複多次測量,試驗鏡片的大小,調整鏡片凹凸,一隻鏡片不夠就再疊一面,中間距離需反複測……你們這麽看着我做什麽?我,我沒說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