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隻有張居正能讓乾清宮的混世魔頭眨眼偃旗息鼓變成一隻小雞仔子。
其實張居正什麽都沒說,他隻是恨鐵不成鋼地看了萬曆一眼,歎了口氣便昂首闊步地向乾清宮走去。
萬曆呢,自然就消停了,他在後頭學着内閣首輔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潞王一眼,歎了口氣,甩了甩袖子,背着手跟在張居正後頭走了。
走了兩步,這才回過神來快步到台階下把洩氣後剛蓄足力氣的火德星君缰繩打着彎兒,遞給跟過來的潞王,才繼續小跑着攆上張居正。
沉默一直持續到乾清宮門口,張居正才停下腳步轉過頭,把跟在後頭垂首前行的皇帝吓得差點栽個大跟頭,他又歎了口氣,道:“陛下年有十七,如何能仍有孩童心性?”
“老師教訓的是。”
萬曆低頭認錯,不過這一次張居正确實冤枉皇帝了,他兩手奉上抓着的書,道:“朕隻是想叫潞王讀書,他卻跑了,這才追他……這是學生編的小學啓蒙教材,請老師過目。”
這倒是令張居正刮目相看,他連忙拿過書翻動幾頁,看着上面雞兔同籠、百吉一郎之類的數、力學啓蒙,越看越皺眉,道:“這不是靖海伯的書?”
“朕的,總結歸納、便于理解。”萬曆理所當然道:“以靖海伯給朕看的道德經爲本,也有朕對火德星君及軍事的常識。”
開玩笑!
什麽靖海伯的,他家都被朕搬到紫禁城裏了,哪兒有什麽他的,都是朕的。
張居正隻能緩緩點頭,道:“陛下編的教材甚好,潞王……潞王還沒過來,陛下你這車有點慢,爲何方才可在宮中狂奔?”
萬曆一扭頭,火德星君才走一半,回頭對張居正道:“回老師的話,水剛開,這不就快了。”
張居正原本想說潞王應該看看,不過眼下見小潞王還在後頭牽着火德星君慢慢走,幹脆也不管他,對皇帝道:“臣入宮就是爲與陛下商議此事,臣看陛下的意思,是欲整饬鄉都官學?”
“老師怎麽知道。”
萬曆喜道:“朕打算拿出今年的煤貢與南洋軍府孝敬,三萬兩撥給了北洋制鐵馬,餘下的錢留一些修路,剩下三十六萬兩統統拿去鼓勵教育。”
說罷,萬曆用充滿寄望的眼神看着張居正,似乎不想錯過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張居正的表情當然沒有變化,搖頭道:“不要動内庫,陛下應下旨讓戶部去做。”
皇帝有點失望,但也帶着開心……他本來是想在天下範圍興建‘萬曆小學’來搞點個人崇拜的,不過眼下最值得開心的事情,還要數張居正雖然搖頭但他同意了。
皇帝的表情反而讓張居正有點好奇:“陛下覺得仆不會同意?”
“老師那麽反對講學,讨厭言官。”皇帝小聲道:“還曾說過國家用高官厚爵蓄養這些人簡直是犬馬不如……我以爲老師會不同意。”
“因爲覺得臣不同意。”神中年的撲克臉終于有點松動,帶着極少的笑意道:“所以陛下要用内庫,繞過朝廷去做?”
其實他心裏在罵陳沐,要不是陳沐,皇帝現在用整天和自己的朝廷鬥智鬥勇?對戶部有多少錢比戶部尚書還門兒清。
在财務上整個人一嘉靖翻版。
張居正笑道:“陛下混淆了一件事,言官與講學的那些人不同,言官若忠于任事,就是直言敢谏,縱然不忠也不過是渎職;講學者并非言官,他們那叫妄議朝政、叫怨望。”
“臣反對者并非教育。”
小皇帝眼珠一轉,進入求學狀态,并不擡手請張居正正乾清宮,隻是命宦官取來兩隻蒲團,就在殿前請張居正坐下,問道:“那言官呢,祖制命言官風聞奏事,可我看朝廷裏的老師、大東洋的陳帥都不喜言官,這是爲何?”
張居正緩緩颔首,頓了頓,他在考慮怎麽跟皇帝說這件事,過了一會目光掃到殿前被潞王停在那的火德星君,這才說道:“陛下知道工廠,倘以工廠比作天下,陛下是廠主,朝廷是機器,内閣就是班頭。”
“言官就是機油工。”
小皇帝鼓掌道:“朕明白了,老師是在罵言官無後!”
給宮裏這架火德星君加機油的都是宦官。
“不,他們給機器潤滑,監察中央、地方百官,封駁糾劾,爲天子耳目風紀之司。臣不知陳帥爲何厭惡言官,興許是被彈劾多了。但臣知道真正的言官是什麽樣,嘉靖前的言官;臣也知道後來的言官是什麽樣,其實并非言官的問題。”
張居正道:“是嘉靖中年,大明有末世之景,朝廷上下貪懶遲弊,正如這火德星君,炭火已空卻不添加,官吏無精進任事之心,朝中自成一派的言官也多成了阿附權臣攻讦旁人的利刃。”
“更有甚者,将軍在前浴血奮戰,言官在後罵人搗亂。”
其實關于官僚系統、言官系統出現問題,張居正有一個重要節點沒有告訴皇帝:嘉靖皇帝的大禮議。
“可老師不是常說,世宗爺爺是天下少有的明君,爲何會有末日之景。”萬曆皇帝攤手道:“那朝廷要言官不就是沒用的,太祖爲何要設立言官。”
面對皇帝的靈魂拷問,張居正難得楞了一下。
傻孩子,你聽過我說誰是昏君了?
沒有,明白麽。
咱國号是大明,咱的君主都是明君。
“嚴嵩,嚴嵩不好。”
雖爲機智之語,張居正當然知道那時的朝廷風氣是整體都壞,但說嚴嵩有責任絕不過分:“前線奏來要兵要錢的十萬火急要事,六部都能推來诿去,百姓民不聊生,言官卻隻顧着抨擊朝政……言官存在是必要的,但需善加引導,此事說來不應由臣來做,而該陛下來。”
“倘若言官有問題,絕非言官的錯,而是朝廷風紀壞了。”
“正如每期大東洋船隊返航,都有言官像親眼所見般說陳帥貪鄙,這可能麽?”張居正笑了,他道:“朝廷哪有言官出過海,又怎可能親眼所見,不過臣之所以說不是言官的錯,也是因爲他們一旦離開言官的位置,做事未必會壞。”
“大東洋那五個縣令做的就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