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前的倆月裏,他如坐針氈。
去年馬芳患病卸任,去朝廷修養的消息傳至塞外,可是令俺答汗舒心了一段日子,甚至還派人入關帶着禮物去看望馬芳,希望馬芳别死。
畢竟老朋友了,事實上還有另一原因……俺答自己也疾病纏身,不能理事。
這種時候大明突然将重兵陳于城關,不怪俺答汗緊張。
那兩個月塞外度日如年,在最初三娘子便率五十甲騎試圖入塞開釋誤會,可城關守将換了人,來的是原本聽說要調往海外的騰骧衛,乃是天子親軍,隻教她安心等着皇帝诏書。
其實诏書早就到宣府了,但皇帝在電報上命令不能早發,就得先讓俺答看見拜年诏書才能通傳書信,因此由京師開出的軍兵反倒是最先讓塞外看見的。
皇帝非常清楚什麽叫‘時間差’,他寫信的時間并不等于百姓聽到、看到信的時間,他要确保一切同時進行。
因此病榻上的俺答汗看見頭一封信,吓得滿身冷汗百口莫辯,緊跟着第二封吵他的信就來了。
如果不是皇帝陳兵在宣府的那一衛精校,俺答很可能把信上說的事當個笑話聽就完了,因爲皇帝怪罪他的事……是好幾年前發生的。
他在青海封喇嘛、傳黃教、打了幾仗,最近的事兒都發生在前年夏天。
在那之後,俺答一直在歸化城養病禮佛,不問世事。
如今事兒都過去這麽久,皇帝傳信來吵自己一頓,俺答笑笑就過去了。
你早說不讓辦,我就不辦了,我都辦完了,你寫信罵我又有什麽用呢?
偏偏,一衛精兵就在塞内長城上屯着。
俺答怕這一衛軍隊,更怕大明皇帝真有想要向北宣戰的決心;他怕皇帝對他重開戰端的決心,更怕此時内部不安的蒙古。
哪怕是塞北聖獅,他也像老朋友馬芳那樣,老了、病了,更糟的是躺在病榻上的馬芳依然能借助朝廷的權威來約束邊軍,他卻别無仰仗來約束其他部落。
并且俺答深知大明早就知道現在的他隻能盤腿兒坐在病榻上吃齋念佛的消息——因爲馬芳就是看他不再是威脅,才肯告老還鄉。
否則那個年輕時被他拔于奴隸之身的漢人将軍,會拿這一身血肉骨頭跟他隔着長城對峙至死。
有第二封信,就有第三封,皇帝的第三道旨意,是準三娘子率二百甲騎入關,參加京師今年三月大閱天下兵馬。
“别去!”
俺答瞪着眼睛,蒙古圓帽下的臉上布滿深色斑塊、皮膚松弛得已蓋住口鼻間的法令紋,每說出一個詞都要用力地呼吸好幾次,馬蹄袖外的幹枯的手死死地攥着東珠做成的念珠鏈,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好像無意義般重複着道:“萬曆,萬曆!”
在他年輕時,從未怕過嘉靖。
哪怕到了老年,也不曾畏懼隆慶。
但在此時此刻,他非常擔心、非常畏懼萬曆。
“讓乞慶哈去,讓他去,你不要去。”
可三娘子還年輕,非常年輕,方不過年過三旬,她的打扮像個明朝婦人,事實上她不但是蒙古的金鍾王妃,還是明朝的忠順夫人,更是明朝與土默特部聯系的紐帶。
“乞慶哈,他敢去麽?”三娘子笑起來甚爲狡黠,乞慶哈就是俺答的長子辛愛黃台吉,她立在一邊看着仆人收拾行裝,邊對俺答說道:“老的不光是你,他也老了,年輕時他不聽你的話時常兵侵漢地,現在你想把他送到明朝,你的長子未必能留下性命回來,以後的貢市也會消失。”
草原上的事通常隻需要一個人就能帶來莫大的改變,就好像俺答勢力最強的時期,那個時候他身旁有個名叫的趙全的白蓮教信徒作爲幕僚,土默川數萬甲騎,盡穿漢甲。
但趙全被送到長城内殺死後,一切便出現了變化,漢地匠人成爲諸部台吉們的私産,數年過去他們的工藝、産量沒有多少提升,人們用工人換取長城口市的貿易物品,換來部落大人們更加富貴的家産。
“我要帶你的小兒子布塔施禮去北京,他是你最小的兒子,卻什麽都沒有,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很偏心麽?”三娘子所說的布塔施禮是她唯一的兒子,道:“他應該多見識一些東西,不該總跟在部落裏像他一樣大的小孩身邊玩耍。”
“他才十二歲,你想讓我給他,給他什麽?”俺答的話說多了,劇烈地咳嗽起來,緩了緩才說道:“像賜給你一樣賜給他一萬精騎護衛麽?”
“他應該有自己的部落和馬場,他也是你的兒子,那是他應得的!”
部落中的、部落外的,與明朝交涉的事務已大多轉移到三娘子手中,她都做的很好,這讓她應得很大的聲望,但事實上她與因年老而被深深的憂慮環繞的丈夫一樣,也沉浸在深深的擔憂之中。
如果有一天俺答不在了,隻有她的親生兒子能保護她,可她的兒子卻什麽都沒有,這令她擔憂,擔憂中還有憤怒:“難道你指望将來有人欺辱了他,讓我去親自率領騎兵攻打别人嗎?”
仆人們開始爲三娘子穿戴甲胄了,那是一套複雜而沉重的鐵浮圖,内外十幾個部件由四名仆人依次披挂在身,三娘子仍舊行動自如。
她在腰間帶着明制将軍劍,王帳外的鐵蹄馬背上背挂着兩張弓與兩袋箭,最忠誠的仆人牽着小王子的馬來到帳前。
繼承母親美貌的小男兒并不像出生在征戰途中那樣粗犷,反而帶着些許草原上少見的秀氣,在馬背上拿着草編的大螞蚱把玩着,似乎對他要去哪一無所知。
穿着整齊明制甲胄的甲騎列隊兩側,部落百姓扶老攜幼地觀看這番熱鬧,頂盔掼甲的三娘子留俺答坐在王帳中念着法号,出帳翻身上馬。
在她身後,豹尾長幡迎風招展,遠處藍天白雲下的草原上,正在施工的青色巨城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