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爲了更容易與明朝人打交道,在他的青色長衫前胸後背也挂着一塊方補子,上面是墨西哥城織工精湛的婦人爲他用黑線織出的偌大‘福’字,字迹讓趙士桢非常眼熟。
趙士桢甚至不用分辨,福哥兒衣裳上這個福字是他的筆迹,感覺就像從自己寫給他的文書裏剪下來放大了一樣。
他面帶笑意指指福哥兒,道:“你倒還穿身上了,真喜慶,看見你就像過年了。”
作爲唯一一個拿着趙士桢親發通關符印自由出入邊境的西班牙商人,福哥兒在常勝縣市集守着城隍廟的街角買了套二進的四合院。
不過因爲他還沒拿到在常勝開設商鋪的權力,所以他在既沒有商鋪也沒有倉庫,一行十餘人這個地方是住讓院子顯得有些擁擠。
屋子裏的陳設都是福哥兒從墨西哥帶來的,有東方的挂毯、西班牙的闆甲,還有家族祖先的畫像,将屋内擺得亂糟糟,年輕的女仆正忙着收拾,見來了客人連忙退到一旁。
“趙大人來了!”福哥兒也不知是從哪學的漢語,一股子呂宋味,笑臉相迎連忙請趙士桢落座,還不忘吩咐仆人去清涼居買茶,笑道:“趙大人來訪一定是有好消息要告訴我吧?”
趙士桢正待開口,突然聽見内屋一聲異響,福哥兒報以抱歉的微笑,轉頭進屋,沒多久趙士桢聽見福哥兒說:“卡林,叔叔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在擤完鼻涕後,不要打開手帕去檢查,要好像那是從你腦袋中掉下來的珍珠和寶石!”
“叔叔正在會見很重要的客人,暫時不要出聲,呆在這裏哪兒都不要去,好麽?”
沒多久,福哥兒再從内室走出,趙士桢發現他的長衫雖然與尋常明國衣衫無異,不過内裏的中單倒是特制的,袖子長出一截,讓他走路将兩手放在身前搭着剛好蓋住手來。
回想到福哥兒對仆人吩咐時的動作神态,趙士桢不禁想到,這衣袖難道是特意爲了顯示他可以總是使用别人的手?
“抱歉趙大人,我的侄子還小,他不懂如何做一個體面的貴人。”
聽着濃重的口音,趙士桢終于忍不住問道:“福哥兒,你到底是跟誰學的漢語?算了,跟我講講你的家族吧。”
福哥兒笑了,道:“如果大人不打算用陳将軍來嘲諷我,我當然願意爲大人介紹我的家族。”
“你也知道那件事?”趙士桢有點尴尬,抿着嘴道:“看來這事在墨西哥傳開了,那是那個人他自讨苦吃,我不會擠兌你,說說吧,我想知道。”
他們提到的那件事發生于峽谷之戰後,被俘的西班牙騎士中有個男爵,不滿于明國對俘虜的待遇,用西語向同行俘虜抱怨,認爲自己至少要住在城堡裏,而不是和印第安人住在一起,結果被趙士桢聽到,被怼了一頓老實了。
趙士桢說:看見押運你們的旗軍沒有,他們都有土地;看見前面騎馬的沒,他過去在大明是世襲百戶,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城堡裏,外面滿地都是他擁有封地的扈從,這每個人都一樣,他們放棄城堡裏的生活放棄封地放棄扈從,漂洋過海就爲過來打這一仗。
你還活着,就足夠燒高香了,再抱怨有的沒的,這真沒人在乎你們性命的那點兒贖金。
其實趙士桢隻說了一部分實話,如果贖金是發到旗軍手裏,戰場上西軍騎兵的死亡率至少低五成。
“富格爾家族,在二十年前還是歐洲最富有的家族,不過我們家族的曆史并不悠久,說起富格爾,要從兩百多年前的奧格斯堡說起,那時候繁華的貿易中心經曆了一場可怕的瘟疫後緩緩複蘇。”
“大量移民從四面八方湧入,爲城鎮帶來新的生機,我的祖先漢斯也是其中之一,他來自名叫格拉本的村子,是個農民的兒子。”
“那時候格拉本是個小地方,路不熟的人,即使有地圖也找不到呢。”
“從一個小村子到奧格斯堡謀生可不容易,他在那拜織造匠爲師,雖然我的祖先是農民,但他擁有過人的勤勞、節儉、靈巧和果斷。”
說這話時,福哥兒的口中每蹦出一個詞,他的手便揮舞着頓一下,趙士桢側耳傾聽,試圖從中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突然他瞧見福哥兒朝他笑了一下,道:“不然織造匠怎麽會把女兒嫁給他呢?還有織布的作坊,我的家族就是靠這間作坊起家的。”
“他織的布越來越多,最後不得不推着闆車把布賣到紐倫堡、慕尼黑去,後來兩個兒子也送到威尼斯,最好的商業城市去給人做學徒,學習怎麽做買賣。”
“漢斯去世時,在城裏已經有三棟房子和祖先留在格拉本的土地,兩個兒子很好地接手了生意,一個管生産、一個管銷售,他們并不和睦,但還是合作了一段,幹得好極了。”
“那時候不光賣布,也賣香料、銅、銀、絲綢和棉花,不過那絲綢不是明國織造,奧斯曼,奧斯曼的絲綢,有時更像一張挂毯,有羊毛、銀、金,很漂亮很值錢。”
“後來他們分開了。”
趙士桢撐着腦袋挑起眉毛,終于等到一句不是亂七八糟的地名而他能插上嘴的話了:“兄弟分家?”
“裏赫一族冒險投機,就像現在的我,所以他們很快就沒了本錢;裏莉一族避免做風險太大的生意,在一百年前裏首領雅各布去世時,已經成爲奧格斯堡第七富有的家族。”
“你不是富格爾家族是歐洲首富麽?”
趙士桢皺起眉頭,聽了有一百年,從一個小村子到奧格斯堡,結果兩代人都沒了,還在奧格斯堡呢,而且還是第七……這跟你說你家兩代人混了個月港陳半城有啥區别?
“别着急,第三代名叫雅各布,他做了三件事,改變了我們家族的命運,他成立了富格爾聯合會,避免家族相争财産流失;成立了專用于各地教會與羅馬的銀行,并以資金向大貴族借貸以取得礦産抵押;最後……”
福哥兒說到這事臉上露出非凡的狂熱,擡起手指看着趙士桢目光炯炯:“他買來了神聖羅馬的凱撒寶座,馬克西米利安一世與查理五世,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