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殺了我們四個百姓,爲何不發兵驅走他們——大帥甯可教他們去村裏帶百姓操練也不讓他們打仗。”
别看趙士桢在外國使者面前牛氣沖天,在亞州一副天老大地老二陳沐老三他老四的模樣,可進了軍府衙門就像個愛抱怨的小媳婦兒,嘴裏叭叭叭個沒完。
光死了四個百姓這事,從早唠叨到晚,一天能說八百遍,陳沐隻當沒聽見,但他也沒生趙士桢的氣。
現在整個東洋軍府都彌漫着一股排西的氣氛,從移民到官吏然後再蔓延到北洋軍,像是将之前在南洋時的心态翻轉過來。
那時候是陳沐像個戰争狂人,張牙舞爪地跟别人宣戰,如今陳沐像進入了賢者時間,反倒是下面人開始躁動了。
陳沐不生氣的原因是他知道這些人爲何躁動。
過去包括趙士桢在内的軍府吏員對西人是抱有一定同情的,盡管他們不說,但陳沐想也能想到,整天跟在自己身邊看着怎麽欺負人,誰都會産生同情。
而百姓開始隻是單純擔心西人的存在會對他們的安全産生威脅,旗軍對西人的抵觸情緒有些是因爲戰争中殺戮造成的仇恨,還有些則是想拿他們的腦袋換晉身之資。
但現在不同,他的人全都很憤怒,這既來源于移民與原住民的融合,也源自近來軍府中的通譯們擔當着‘明代字幕組’的使命,大量翻譯手上的歐洲書籍,這些書籍有一些被刊印開來,讓他們知道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者對待原住民所犯下的暴行,那些滅絕與屠殺,令他們憤慨不已。
刊印這些翻譯過的書籍,在陳沐看來是一種教育,而他也确實達成教育的目的——人們知道這世上并非每個種族都像他們一樣對外人心懷善念。
文明發展帶來的地緣沖突不可避免,所謂的心存善念,便是在沖突發生後首先在不違背己身利益的條件下試圖共存,一次甚至多次嘗試,直至戰争無法避免。
當你失敗了,我給你制定規則,不再打仗,讓你活下來。
這幾乎是文明間最大的善念,但這是大國才有的善念,幾乎所有大國都會這樣,不單單中華,歸根結底是優勢文明具有強大掌控能力帶來的自信。
而弱勢文明,在危機出現後首先考慮的是消滅你,不擇手段、不留後患地消滅你,不能讓你再站起來。
中華發展到大明這個階段,對待國與國的思維方式在陳沐看來是不夠完善的——沒吃過虧。
從頭至尾的後人看前人,全是自己和自己互掐、掐崩了。
确實有過衰弱,但過一百年、二百年至多三百年,就又翻身了,總能赢。
大明的這種思維方式,在強大時無關痛癢,弱小時則會因不知自保而吃大虧。
現在至少移民們學到了,他們知道,如果他們被西班牙壓在地上,後果會和原住民遭遇一樣的慘狀。
因此所有人都很憤怒,隻有陳沐将這些視爲常理,能心如止水。
“你們翻譯書能不能選擇性翻譯,像這種騎士小說就先别費工夫了,直接把西文原本送回北洋,讓那些學員當練手教材得了。”
陳沐一雙軍靴翹在桌上,擡手将一冊官吏翻譯過的騎士小說倒扣桌面,這才回答了趙士桢先前的話:“戰争是我達成目的的手段,并非目的,現在達成我的目的已無需征戰,我爲何還要付出讓士卒死傷的代價?”
陳沐攤開兩手靠在椅背上悠哉道:“就爲殺人搶地?我們的土地現在種都種不過來,等過了年就要發新的拓荒隊向北開荒、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從西國得到幾乎一切東西,何必要開戰呢?”
說着,陳沐将腿放下坐直身子,道:“你當林遊帥帶兵在邊境那邊鑽着是爲什麽,真有問題輪不到百姓動手,遊擊軍會先把人收拾了;遊擊軍沒動,隻是通報消息,說明錯出在我們這兒,我們的武裝百姓越過邊境把種植園都解放了,還想怎麽着?”
“你能救失足落水的人,但别人一心尋死要跳第二次你攔得住?”陳沐撇撇嘴:“天朝子民的威風是這麽耍的?”
這事對陳沐來說完全是無妄之災,他就是個再不講理的人,也不可能爲這事出頭,除非那是他的人,但他的人沒這麽傻。
千難萬險得從種植園逃出來,别管是什麽原因,回去救人也好、報仇也罷,好歹帶幾個人幾杆铳不是?就穿一身明人衣裳,兩手空空就敢回去鬧事,這是不是底氣也是迷信。
也太虎了。
趙士桢想想陳沐的話也覺得有些道理,緩緩點頭問道:“那陳帥的目的是什麽,讓大明繁榮昌盛?”
這樣的話趙士桢聽了無數遍,總覺得陳沐的目的不是那麽回事,盡管結果是好的,出海讓大明很富裕,但别人都覺得不該打仗的時候他打仗,覺得不該欺負人的時候他欺負人,等到别人覺得該伸張正義該打仗的時候,他熄火了。
總會覺得很奇怪。
“我在尋找一些東西,尋找文明進步的秘密。”
陳沐擠着眼睛故作神秘,挑挑眉毛道:“越來越近了,最近我發現這個世界是會自己運行的,科技的發展也沒那麽神秘。”
這句話聽在趙士桢耳朵裏,隻當陳沐拿神神叨叨的話來搪塞他,可這真的算是陳老爺的肺腑之言了。
他用了十年才能摸索到這個道理。
這個世界是會自己運行的,發展是人類能自然控制的,但要想科技産生質的躍升,自然運行很難達到,正因很難達到,陳沐過去都将這個問題看得太複雜。
但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隻需要找到一把關鍵鑰匙,就能打開新的大門。
他已經爲大明找到好幾隻鑰匙了。
趙士桢聽不懂,也就幹脆不再追問,他更願意相信陳沐是爲大明财政接連征戰的。
緊跟着,趙士桢搖搖頭突然想到什麽,從桌上取出個裝飾華麗複雜一看就是西班牙風格的木盒,道:“對了,這是上次福哥兒過來送西書時讓在下拿給大帥的,說是他的禮物。”
“好像是西國的名士手稿,古董。”
陳沐帶着笑意,這福哥兒還知道給自己送禮呢?看上去不大貴重,他擡手将盒子接過,低聲讀出上面的刻痕字迹:“列奧納多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