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六甲艦上,年輕的武狀元袁自章身披參将甲胄,目光掃過海面上飄揚獵獵旌旗的巨舶,聚焦在遠處扯地連天的民船上。
他是萬曆二年的武舉會試第一,自幼讀文習武,打小便希望考取武狀元謀個出身,不過在這個軍事技術動蕩的大環境裏,考武舉确實是件不是那麽明智的決定。
從考生到考官,明裏暗裏都透着尴尬。
潛心習武二十年,别說上陣當個将軍,就算是個小兵,給人放铳打死又能上哪說理去?
家裏舞慣了百斤重刀、開滿了百斤巨弓,考取了武進士出身,原以爲能落個将官職責,卻不想被兵部尚書譚綸一句話打發,卷起行囊奔赴宣府講武堂,又是兩年半。
盡管明朝的武舉不是那麽靠譜,考生學了一身屠龍術到考場上才發現考題是殺雞,但科舉本身這個遴選過程很科學。
武進士也好、文進士也罷,通過層層遴選,他們無疑是那三年中所有考生裏最優秀的人,有接近完美的勤奮刻苦,還有極爲優秀的學習能力,這能讓他們在今後人生道路中遭遇絕大多數問題迎刃而解。
在宣府府講武堂,人們時常把他與廣州講武堂的楊廷相相提并論,但言語上并沒有更多的贊譽,人們稱贊楊廷相是第二個俞大猷,但不會有人認爲袁自章是第二個誰誰誰。
不論如何他像一塊海綿,吸收着所有關于新軍事的知識,不過卻沒有那麽好的運氣,出講武堂後他僅僅在雲南姚安府中屯所落得個沒有多少實權的千戶職位。
不過好在,知府李贽很賞識他,不但在軍事上常常與他交流心得,還經常将各地好友發來的書信中天下大勢的最新消息告知他。
李贽時常鼓勵他,認爲他的才華是可以在時局變動的天下做出一番偉業的。
終于,他下定決心尋找一個新的未來,受拐彎關系的托付,他由俞大猷推薦至北洋軍二期,開始以北洋将官的身份行走于世。
他的前半生幾乎一直在訓練、學習,這令他将腳下這艘造于南洋衛的六甲戰艦命名爲垂雲号,他麾下步兵亦命垂雲營。
這艘擁有三十二門火炮的戰艦與麾下一千一百名北洋陸軍是鲲鵬的翅膀,可助他翺翔。
艦上副官立在身側,順着袁自章的目光看過去,感慨道:“北洋二期比原定晚啓程倆月,規模卻比一期大了三倍不止,真不知道過去陳帥會怎麽想。”
“不覺得驕傲麽?”
袁自章回過頭看了一眼副官,指着海面道:“一千四百條海船,這世上恐怕再沒有哪個地方能集結出如此龐大的船隊了。”
副官帶托的鳥铳頓在甲闆上,手扶着鳥铳上端,腰間插着做工精緻的铳刺,緩緩搖頭道:“我可不想跟他們一起走,如果能跟山東百姓一道走就好了。”
副官說的不是蒙古女真的軍隊,而是天下各地響應皇帝号召,去往東洋尋找财富的百姓。
袁自章搖頭道:“這些年,變化太快了,誰也想不到如今天下會是這般光景,擱十年前,誰能想到京畿一帶田地連佃戶都找不到,馬肉鋪子一家接一家地關門呢?”
聽起來這好像是有點跳躍,田地與北直隸飲食習慣似乎沒有任何關系,但副官聽得懂,身處這個時代在這個地方生活過得人都能聽得懂。
造成這種情況的隻有一個原因——工業化。
南北直隸的工業化在官吏支持、商賈趨利的情況下飛速發展,各行各業的大工廠進入集體勞作的時代,從工廠到馬肉鋪子關門,中間蘊含着方方面面巨大的博弈。
守着沿海航線的各地工廠擁有大明海外無邊無際的市場紅利,讓他們每個人都想着擴大産能,單單去年北洋出征所引發的造船業蓬勃發展便帶動衆多連鎖産業,那些制造船木、鐵件、帆布的商賈不約而同在招工艱難的情況下選擇引入蒸汽機。
在大明建立工廠很容易,但要想建設規模龐大的工廠,比方說工人過千?想都别想!
因爲有父母官兒的存在,他們決不允許一縣之地有數量衆多的百姓離開農事緻使田地荒廢,這關系到賦稅收入與他們的政績,說破天也不行。
官員可以限制,卻無法在需要擴大的産能面前堅定,尤其在北洋附近的北直隸,遵化一帶大量鐵礦被探明,以中法合以翻譯自西方的《礦冶全書》進行大規模采礦;北洋的各式工廠後台比官員還要硬,這根本不是地方官員想攔就能攔得住的。
招不到合适的工人,一些商賈便開始自己培養工人,最容易成爲工人的就是流民與佃農,相對更高的收入讓他們更樂于成爲工人,這進一步提高了地主交給佃農的酬勞,然後工廠出價更高,雙方進行人力搶奪。
其間萬曆爺對皇莊下了旨意,不準皇莊參與搶奪佃農,鼓勵工業發展,皇莊最先用上馬耕,耕地的馬就從各地馬肉館子裏抽調,随後地主有樣學樣,幾乎從源頭上将馬肉館的食材取盡。
人們吃不到馬肉了。
蓬勃發展的工業使南北直隸的人口流動性增加,治安也跟着變壞,各地城池裏遊蕩的無業人口增多,這種事情由地方官反映到朝廷,張居正采取另一種辦法。
鼓勵這些無業遊民出海尋找新的發展機遇,就像萬曆皇帝願意與俺答、女真、朝鮮、日本共享對海外的開拓一樣,朝廷準許流民做工成爲匠籍,也準許他們去往海外尋找新出路。
在張居正看來,東洋正在打仗的事并不重要,他不覺得亞洲經略會輸給任何人、任何軍隊,尤其是曾經爲手下敗将的西班牙人,反倒是那片土地讓神中年覺得有很大問題——明朝的土地,怎麽能沒有明人?
正是出于這種主觀,張居正在與皇帝商議後,由戶部吏員上奏,内閣票拟司禮監批紅準許了名爲‘移四省遊民入亞疏’的命令。
在這一刻,沒有人知道這道命令究竟意味着什麽,但北洋垂雲營參将袁自章與起航于渤海灣的一千四百餘艘海船上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們的新生——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