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城市民自然不包括真正的墨西哥人,市民都是西班牙人,他們的父輩從舊大陸到新大陸,而他們本身從新大陸長大,見慣了生死。
所以當阿爾瓦公爵試圖制止那些沿着特斯科科湖畔丢石頭的年輕人時,他的副官小聲道:“要是在舊大陸,像他這樣的人會被殺死在夢裏。”
“幾千個士兵身後有幾千個家庭。”
副官還要再說什麽,卻被老公爵轉過頭來的冷漠眼神打斷:“收起這些話吧,這幾千人就算不死,死在關島的兩萬人也回不來。”
“我們與明國的戰争在幾年前就開始了,不是因貝爾納爾宣戰才開始,如果說他是錯的,也隻做錯一件事。”
船還沒開遠,阿爾瓦公爵已經轉身,在侍衛簇擁下向街道盡頭的總督官邸走去,留下一句話。
“派人去給阿卡普爾科送封信,問問那個瘋子願不願意停戰議和。”
在老公爵眼中,貝爾納爾真的隻做錯一件事——沒打赢。
阿爾瓦公爵戎馬三十年,幾乎将整個歐洲抽了個遍,尤其同樣體量龐大的法蘭西,車翻好幾遍,他對戰争與利益看得透兒透兒。
這世上就沒有一定會輸掉的戰争,如果輸了,那就說明戰争還沒結束。
幾年前的關島他們輸了,如今的墨西哥看上去又輸了,這證明他們輸掉的不是戰争本身,是其他的一些東西。
現在老公爵迫切地需要搞清楚,究竟是什麽東西。
信使抵達阿卡普爾科港時,整個港口村落依然沉浸在哀傷之中。
但比起哀傷,更令他害怕的是被清理幹淨的谷道戰場,峽谷戰役的戰況如今已在墨西哥城傳開,他很清楚就在幾天以前這裏爆發過一場極其慘烈的戰争,可此時卻好似從沒發生過這回事一樣。
但在峽谷口不遠的林間,隐隐能看見一座座矮山,小山用草席蓋着,下面好像是疊放的大水缸。
“出于對修士安全的考慮,我并不打算在信中詢問明軍戰後在港口的兵力部署,希望修士能将信上内容轉告明軍的陳沐将軍。”
“首先請向其介紹,我是效忠菲利普陛下的費爾南多·阿爾瓦雷斯·德·托萊多,受國王指派,由舊大陸前來處理貿易協議。”
港口搭設的大靈堂下,明軍人人尺布纏頭系于盔沿,高大祭台上擺着層層疊疊的靈位與骨灰漆匣,招魂幡迎風四舞,陳沐坐在堂下聽阿科斯塔緩緩讀着阿爾瓦公爵的信。
見到陳沐什麽都沒說,擡起手指輕點,阿科斯塔繼續念道:“在靠岸後,我已知道新西班牙與明國進入戰争狀态,這是一個誤會,正如我的來意一樣,國王并沒有下達于明國開戰的命令,恰恰相反,陛下樂見于同明國貿易。”
“這場戰争繼續下去于我們雙方都無益處,我到新大陸也不是爲了與閣下作戰,我已經準備向秘魯及各地傳達不再出兵的命令,如果閣下願意停戰,請也同樣讓各地軍隊停止行軍不再與我軍交戰。”
“将明國對協議的準确條例告知阿科斯塔修士,并讓他回到墨西哥城,稍後我将會派人告知西班牙的意見,不用着急,我們可以長久地談下去。”
阿科斯塔修士是個實誠的人,他連最後的一句都原封不動地念了出來:“代我向陳将軍問好。”
說罷,修士乖巧地立在一旁微微低頭,自前些日子的戰鬥結束之後,阿科斯塔明顯感覺每次見陳沐的時候這個明國元帥身上都籠罩着一股陰郁。
這讓修士有些擔心自己會被殺。
尤其像這一次,阿爾瓦公爵搶了陳沐想給墨西哥城送的口信。
經過這段時間的研究,阿科斯塔發現明國人尊卑、上下、前後、面子非常講究,做好了會讓他們很高興,做不好則會讓他們非常不快。
比方說這一次,阿科斯塔不用猜都知道,阿爾瓦發來議和的書信一定會讓陳沐部非常不快。
況且阿爾瓦給他指派的絕對不是什麽好活兒,陳沐對阿科斯塔來說是個什麽人就不說了。
阿爾瓦公爵也不是什麽好人,爲鎮壓尼德蘭反叛兩次出任總督,設立特别法庭‘除暴委員會’,被人稱作‘血腥委員會’,坊間傳聞至少一萬八千名尼德蘭人在法庭上被定罪、沒收财産還有處決。
要是把這倆人放一起,阿科斯塔更樂于和陳沐呆在一塊——至少陳沐沒事不理他。
阿爾瓦居然想讓阿科斯塔兩頭跑!
想想這感覺吧,噩夢!雙倍的!
“費爾南多·阿爾瓦。”
陳沐垂着頭念出這個名字,他是知道這個人的,上一次會見西班牙使者唐胡安時他曾聽說過阿爾瓦公爵對西班牙王室的豐功偉績。
不過這都沒什麽關系,他撇撇嘴擡頭對阿科斯塔道:“别懸着心了,剛好我也打算議和,你下去休息吧,晚些時候我會讓人把準備好的條約給你。”
顯然他的回答令阿科斯塔詫異,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頓了頓才動作生疏地拱起手,陳沐也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擺手讓他離開。
等外人離去,陳沐從座椅上起身,在堆積如山的靈位前緩緩蹲下,拾起地上的黃紙放入火盆,喃喃自語道:“弟兄的仇,要晚些時候再報了。”
即使阿爾瓦不派來信使議和,他也要派人去墨西哥城找貝爾納爾議和,這場仗打完,對陳沐來說已經沒什麽能支撐他繼續打下去的了。
進一步依靠戰争搶奪新大陸的計劃随着暴風襲擊鄧子龍艦隊而流産,艦隊數量衆多的陸軍在巴拿馬停靠後橫掃整個巴拿馬,奪取陸上交通樞紐,但艦隊停靠海灣無力南進。
因爲新大陸南部西海岸的暴雨季節即将到來,執意南進的後果就是以身犯險。
而後退一步,震懾西軍的目的依靠峽谷戰役也已經達到,西班牙人可以很清楚地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什麽樣的敵人。
并且客觀條件上,陳沐的部下損失慘重,他面前擺着整整一千零二十七具靈位與骨灰甕,敵衆我寡的局勢與前所未有的火器投入讓受傷與陣亡十分接近,這是他從清遠衛走出來至今蒙受最大的傷亡。
士卒的傷亡是殺死再多敵人都無法彌補的慘烈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