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這承載着中國、南洋遠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裝載白銀,如今溝通新西班牙與秘魯之間的聯系,地位與秘魯的利馬齊平,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港口。
但剝離開這個光鮮的身份,這就是一個小漁村,擁有武裝炮台、駐軍守衛的小漁村。
阿卡普爾科港北方五裏,接近邵廷達登陸的海岸,這一次過來的明軍依然選擇這裏作爲登陸地。
世上任何一塊大陸海岸線都是廣袤的,但想要尋找到一塊合适登陸地并不是那麽容易。
高大的戰船甲闆上,旗軍聚集于右舷,吃力地将一卷卷藍色帳布從船舷推下,覆蓋船殼垂進海裏。
趁着夜裏漲潮,兩艘放下船帆的戰船首尾相連停在海岸附近,拉出三十丈長的遮蔽線。
一根根長矛戳進沙灘,撐起黃色帳布,向來自南面的視野擋住,一名小旗官帶着他的部下在沙灘盡頭的灌木中将上身綠色披肩裹頭布脫下,随後率領部下于沙灘帳布南面間隔數步挖下容納身體的沙坑,面向阿卡普爾科的方向值守。
在他們背後,更多來自林滿爵部下的遊擊旗軍摸黑作業,卸下船上攜帶的木樁木栅,就地布置阻擊防線與撤退點。
臨近清晨,退潮将兩艘巨大戰船擱淺在海灘上,休息的旗軍發出低壓的歡呼,戰船右舷的帳布被拽上去,不過緊跟着幾個旗軍好像犯了難,對着船底沙灘顔色一再看着,最後決定将出産自薊鎮軍器局的青磚色帳布鋪在船右舷上。
顔色不不像,但這是他們所攜帶的帳布中最接近剛退潮後沙灘顔色的帳布了。
在戰船的左舷,情況要好得多,旗軍在船底沙灘外分梯次地打下深淺不一的木樁作爲支撐,接舷戰中使用的寬木橋鋪在上面形成斜坡,船上重達兩千餘斤的沉重艦炮裝在炮車上,用吊起船帆的繩索勾着緩緩滑下。
沒有棧橋,火炮很難平順地跟随旗軍落地,隻能用這樣的辦法,不過如此以來兩艘戰船就要在沙灘上擱淺一整天了。
火炭灰伴着鹹澀的海風朝面上吹來,林滿爵倒端頭盔,用外側繡日月蛟龍罩藍色棉鐵片的頓項擋住火灰,目光從卸下的火炮挪開,望向四百步外并不茂密的林間。
穿過百步密林,另一邊就是寬闊的官道,官道能讓火炮在騾馬的拖拽下快速調度至港口附近。
他一整天的工作都隻做兩件事,讓三十六門六百至兩千五百斤不等的火炮移動五百步,并且與部下在這邊布防,以防動作被港口守軍發現。
雖然看上去危險,但實際上這個工作很輕松,如果不是因爲貿易港附近最近的就是北方五裏外這個登陸地與陳沐寄望穩妥的話,林滿爵甚至打算向陳沐提議讓他的部下趁着夜色在海港南北一裏外登陸。
就算沒有合适的登陸點,劃小船也可以登陸,登陸就能對港口發起襲擊。
但陳沐選擇了更加穩妥的決斷,先由海上以艦炮轟擊港口塔樓、岸炮台,爲林滿爵部創造攻入港口的條件,如果途中被發現再由陸地火炮齊射,然後遊擊旗軍掃蕩即可。
腰上懸着金瓜的黑金剛從船上下來,兩手捧着一疊衣服,過來小心翼翼放到旁邊,這才坐在沙地上輕聲道:“将軍,一會太陽出來就可以換衣服了。”
林滿爵颔首,擡手将一捧濕沙倒在火堆上,這邊晝夜溫差大,尤其在海岸沙灘過夜寒涼得厲害,厚實的軍服白天卻穿不得。
“将軍,我們要攻打墨西哥城了,大明,會繼續奴役,奴役他們麽?”
林滿爵轉過頭:“他們?”
黑金剛學了漢文、在明地生活幾年,穿的明軍制式铠甲,用的是明制金瓜,可林滿爵從沒想過黑金剛會用‘他們’這個詞來形容亞洲土民。
“我們有很多部落,我的族人在戰争與疾病中都死去了,屬下指的是那些被征服後信仰西人神明的人。”
阿茲特克人似乎更吃西班牙人那套,在明人看來,信仰什麽都是自己的自由,中國自古政教分離,但這片土地的原住民并非如此,他們信仰神明,也似乎更能理解歐洲人的征服。
在這片千年以來不曾與外界産生聯系的土地上,他們相互征服,被征服者将失去自己的神明,而信仰别人的神明,這個傳統讓被征服變得自然。
也在客觀上使他們更容易被人征服。
世上任何國家都會被打敗,但征服與打敗不同。
“還是他們也能像我這樣,信仰皇帝,爲明軍做事,還會發給軍饷?”
林滿爵很像說點什麽,但他什麽都不能說,他沉默地用濕潤的沙子一塊一塊蓋住火堆,拍打着手上的沙子道:“我也不知道。”
“我隻是個聽命行事的參将,或許此次戰勝之後會成爲駐守一地的副總兵?你說的那些是朝中大人們考慮的事,我也不能左右。”
“不過西人要你們的土地、靈魂與性命,不管你們願不願意,大明會好一點——用你們更容易接受的方式。”
黑金剛到現在也沒能學會靈活運用明人信手拈來的諸如‘屬下、卑職、在下’等等自稱,交談上也顯得不是那麽容易,道:“好一點?”
“嗯,好一點,大明不要你們的魂魄,陛下要這萬裏江山,如果戰鬥順利,對你們是好事,至少你們會是子民,而非奴隸。”
“大明不是他們那種土包子,好像除了他們之外沒别的人了一樣,我們會把牲畜當人,但不會将人當作牲畜。”
“别想着些了。”
林滿爵攏着顯出些微斑白的胡須,對黑金剛笑道:“這次攻打西人的墨西哥城還要多靠你指引,到時老夫會爲你向陳帥表功,興許你能以大明将官的身份在這片土地繼續作戰。”
“至于将來,恐怕現在陳帥也沒想好應當如何呢,沒準到時你能決定,明軍席卷而來,他們怎麽選、怎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