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有條縱貫東西的路,路兩旁空地上每隔十幾二十步便搭着高高的棍子,兩根棍子相隔甚遠,中間有梁,縱橫百步有數根這樣的架子,架子上鋪着薄步遮光,棚下也鋪着一塊塊長方布。
在這些棚子周圍,是廣闊的種植園與忙碌的礦場,之所以邵廷達能看出來哪裏是礦場、哪裏是種植園,并不是因爲黑雲龍畫技有多高超,而是老黑直接在圖上寫字。
‘棉花地’、‘甘蔗地’、‘煙草地’、‘礦山’。
再往上則像分水嶺,出現木棚屋、倉庫、馬廄與小塔樓,圖上還畫了幾個小人拿着木棍。
就算不問,莽蟲也明白,黑雲龍的意思是這有士兵。
棚屋層再往上就漂亮了,山頂有正在修建的高聳教堂,黑将軍配文‘估計西夷被驅逐出亞洲前都修不好’,教堂旁邊是武器廣場,配文‘花園特漂亮,紅黃相配’,一樣還畫着幾個拿木棍的大腦袋小人兒。
教堂與武器廣場之下,是一排又一排的二層小樓,配文‘白牆橘瓦’,格局讓見過濠鏡葡人房子的邵廷達感到眼熟,這種建築風格他曾在表哥口中聽到過,陳沐說是‘巴洛克’風格建築。
但‘巴洛克’究竟是什麽意思,邵廷達不懂。
爲此他還專門問過濠鏡主教,結果人家精通西葡兩國文化的主教老爺子都沒聽說過,要不是老爺子說法蘭西有個相似讀音指‘俗麗淩亂’的形容詞叫‘诶莫特’,他就覺得沐哥在吹牛逼了。
确實挺亂的。
黑雲龍派人送回來的圖關鍵不在于圖,甚至不在于礦山與種植園所在,對邵廷達而言最關鍵的還是在字。
比方說那塊玉米地長得比人還高能藏馬、火炮需要運到哪座山腰才能準确威脅駐軍、各個山頭的高度又是多少、各百戶隊自官道進入後應由哪個方向合圍,山上的人要想逃走又能走哪條路。
從圖上看,這個叫塔斯科的地方雖然沒有堅固城防,但山腰上的二層小樓都是天然火槍掩體,稱得上易守難攻。
這樣的地方打下來很難,可一旦打下來,就能俯瞰周圍十餘座山頭,控制四百裏土地。
至于白銀,邵廷達确實沒往心裏去,那即使有銀山,也不是他們短時間裏能挖出來的,至多能給部下每人發上幾兩銀子犒賞,隻要知道這有銀山也就夠了。
戰争結束之後,銀山對明軍才有意義,現在隻看地勢的軍事意義就夠了。
赢得戰争,赢得一切;輸掉戰争,啥都白給。
“倒是可以試着打一下。”
别管怎麽說,大侄子畫的挺好,邵廷達輕拍兩下圖紙,不露痕迹地向後退出半步将擱在桌上的肚子挪下來,擡眼問道:“你們将軍呢,怎麽沒回來?”
這個問題對黑氏家丁來說很難回答,年輕健碩的家丁抿着嘴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想了想道:“将軍說在那探查兩日,擾其軍心,以待邵帥發兵攻打。”
邵廷達撓撓腦袋,他可還沒打算攻略塔斯科呢!
“累不累,不累的話再跑一趟,回去給你家将軍傳個信兒。”
黑氏家丁聞言肅容,抱拳道:“不累,在遼東鑽林子鑽慣了,百來裏不礙事,換匹馬就行。”
“好,你用過飯後從營地挑幾個騎手跟你一起,雙馬先過去給你家将軍送封信,有騎兵百戶會緊随在後,黑将軍看了邵某書信,就知道後面該怎麽做了。”
黑氏家丁抱拳離去,邵廷達對着地形圖沉默不語。
片刻後,病秧兒攥着書信報名入帳,奉上書信道:“父帥,西邊的斥候回來了,咱的步兵追了百十裏地,甄百戶一路窮追猛打,最後僅有四十餘人逃到官道上去。”
“有一夥往東多半是往墨西哥城走了,還有有一夥往南去,不知是想去哪——喲,這是誰畫的圖?”
病秧兒的回報打斷邵廷達的思慮,他下意識接過信但并沒有看,放在桌案上挪了挪壓着地形圖的手,推給病秧兒道:“你來的正好,這是黑将軍從塔斯科送來的地形圖,看看。”
“嚯,這還附着字兒呢!”
這地形圖太别緻了,讓一貫不苟言笑的邵變蛟都接連發出語氣詞,看了兩眼當即拍手道:“這是個好地方啊,于西人而言不易守備,可若落入我等之手,隻需立上兩面木牆,便是易守難攻的要害。”
“四個百戶駐于此處,敵軍再來一個軍團也不怕。”
邵廷達皺皺眉頭,幹兒子打了一場仗以後這心态有點狂呀,翻着眼睛問道:“怎麽說?”
“西人铳少炮輕,多矛兵劍手,不過阿總督說墨西哥城一帶西人雇傭兵多以弩兵充入铳手之中,但即便如此,也不比我铳兵多。”
邵變蛟是真正與混血軍團見仗的,敵軍哪強哪弱看得一清二楚,道:“他們那個兵陣确實厲害,但铳兵多了,矛手就要少,沒了矛手,他們的铳沒铳刺,就防不得騎兵,軍陣就沒用了。”
“從圖上看,山城地勢高,隻有兩條山路,山路還在中間彙成一條路去往山頂,交彙之地兵家必争,僅需兩個百戶的步兵,一百六十杆铳就能保管他三千人上不來。”
“二層樓上全是射台掩體,再在路上做些拒馬障礙,萬無一失。”
“至于敵軍炮兵,繳獲的佛朗機孩兒看過,遠不如西船上的艦炮,小得很,放遠了打不準……”
邵廷達擡起手制止養兒的分析,手掌落下将這幅地形圖挪到一邊,道:“我部于此駐軍已近十日,埃雷拉敗績的消息就是再慢也傳回墨西哥城了,西人卻全無動作,太平靜了。”
“西人此時若有動作我等不知,便應是正是向阿卡普爾科增兵,若無動作,阿卡普爾科的駐軍又不來攻我後路,當爲其駐軍兵力較少……算日子沐哥的艦隊與西人援軍都快到了,先拿下海港,就能據守海岸,興許能對敵軍援軍造成些麻煩。”
“因此我打算向塔斯科派百名騎兵,專事混淆視聽,主力退還海岸,向南襲擊阿卡普爾科港,将炮台拿下,先不打塔斯科。”
病秧兒有點懵地緩緩點頭,随後目光堅定起來,對他來說退軍并不在于攻打海港,而在于能确定西軍是否有所動作,如果沒有動作,那就能說明西軍已經被白馬一戰打得膽寒,後面的戰局會容易許多。
“那黑将軍那邊?”
“我已給他送去書信,他總不至于百十騎就給我把塔斯科打下來吧?”
邵廷達說了句笑話,搖頭道:“沒事,等經略率大軍來援,那銀礦早晚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