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士桢瞪大眼睛,不是說要教訓教訓,怎麽把铳都提出來了?
陳沐擡起手制止趙士桢,慢條斯理地摘下竹藥筒木塞,向铳口倒着火藥,邊抽出通條緩緩向内壓實彈藥邊道:“說說吧,陳某費好大一番力氣給你們免去毒打災禍,爲何想死?”
這個時代什麽是人才,别說進士,哪怕沒考中秀才的都是人才,更别說秀才了。
秀才,本身指的就是秀異之才,普遍有死記硬背、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這都是科學而系統地培訓出來的人才。
從童子入學開始一年隻有幾天假期,先生不解釋隻帶着讀書,一讀少則五六年多則十餘年,終日與《四書》爲伴,直到把書背熟了才開始逐字逐句地解釋大緻意思,這是古代出現過目不忘本領的來源。
這還不算有些文風鼎盛的地方還要求學習《五經》,又因五經年份過早,用詞簡略,單單一部《春秋》就要合以解釋《左》、《公》、《梁》合刊背誦。
爲培養全才,大量填鴨式的學習過程不可避免地浸入今後用不上的知識使這個學習過程效率過低,并在成才之時不可避免地兩極分化,一部分人一點通處處通;另一部分生搬硬套僅通一竅。
他們有優于常人的基礎、智能,就連寫字都清一色地能良好掌握好似印刷版的台閣體,在人才應用上,他們可能會被徐階的松江講文院學員擊敗,但就個人才華來講,他們一定遠遠超出講文院學員,隻是他們所掌握大多數知識是用不上的。
背誦熟悉到什麽程度,随便點出兩個字就知道出處,這種鑽研精神很牛,但也挺神經,要不然人們把四書五經當作經書呢,因爲這就是在背誦經文。
但同樣,一個剛放下鋤頭的農夫與一名帝國進士一同塞入講文院,三年後出來做官,更有能力的一定是這個進士。
勝出必有所長。
現在好端端進士出身的趙用賢要自殺,還心灰意冷,看陳沐答不答應!
“我……”
趙用賢的反應很有意思,‘咔哒’聲中燧石杆被闆上,卻并沒多少畏懼情緒,張口歎了口氣,似乎又覺得沒什麽好跟陳沐說的,幹脆一梗脖子看着陳沐不說話了。
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你趕緊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更有意思的是鄒元标,飛身離座張開兩手像隻老母雞般将座位上的趙用賢護在身後,高聲叫道:“大帥要殺他先殺我!”
杜松面無表情地站在陳沐身側,餘光瞟了一眼陳沐拿在手中的铳,看見保險還卡得好好的,便放下心,邁着大步去往廳門口告訴外面的侍衛如果一會兒铳響了維持秩序,讓軍兵不要亂。
過去的手铳、鳥铳都是沒有保險的,這個創舉是來自戚繼光的薊鎮軍器局。
戚氏不和人搶生意,薊鎮軍器局所造軍械皆爲薊鎮軍兵自用,專造铳、炮、刀、矛、甲、車六物,保險也不是個多難造的東西,隻是個小移動機關,不闆上它就卡着扳機與燧石杆。
戚繼光弄出這個的初衷也并不是爲了防止誤傷,而是在鳥铳隊齊射中增加一個動作步驟,以避免铳手過早放铳。
杜松知道陳沐是想吓唬人,真要殺人,他就沒見陳沐說過一句廢話——像他所追随的這麽慫的大帥,一般都要等要殺人的人死透了才開始說風涼話。
“你滾蛋,坐回去!”
陳沐幹脆将鳥铳丢到趙士桢懷裏,看着鄒元标乖乖地像隻鹌鹑坐回座位,特别想踢他一腳。
“你們五個好奇怪啊,就沒想過,爲什麽朝廷内閣次輔、各部部堂、地方大員都一聲不出,就你們五個憤怒青年給朝廷上奏疏?”陳沐說着擡手指向鄒元标,道:“還有你,居然還能想到賄賂張鲸讓廷杖打得清點,你怎麽就這麽聰明呢?”
這五個人除了趙用賢都是年輕人,最年輕的鄒元标才不過二十六歲,真說起來也就趙用賢是個憤怒中年。
而且不論年齡長幼,都沒有爲官經驗,不過是在翰林院編了幾年書,唯獨沈思孝在外頭做過一任縣令,這就已經是見識遠大的了。
“旁人上奏不上奏與我無關,我看見了,這就與我有關。”鄒元标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坐正了拱手道:“若就此被打死倒是無妨,可挨打會疼、斷腿了會悲傷是我的本性,雖賄宦官是不對的。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爲大賢者,爲其能改也。”
“學生今後不行賄賂之事,以此痛自悔咎,但不當以此自歉,餒于改過從善之心。妄自懷羞澀疑沮,無贖于前過,雖昔爲大盜,今不害仍可爲君子呀。”
這小子還邏輯自恰上了!
陳沐不吭聲了,不是因爲他被鄒元标所說的話說服,而是他從未想過心學的東西會被用在這上面。
以小見大,這大約也是心學被心學子弟禁絕的緣故。
需要坦蕩,能比誰都坦蕩,需要陰險,也能比誰都陰險,一切都隻是手段,唯一的目的是‘正義’與‘天道’,而‘正義’與‘天道’卻沒有衡量标準,标準在心,在個人良知。
學問是好學問,正如陳沐眼中的宗教,神明本無罪,奈何人有心。
原本是引人向善的學術,被鄒元标按在自己這套說辭上,反倒顯得好似爲錯事找到合适借口一般。
其實陳沐連鄧子龍給他那一點點心學書籍都沒背下來,隻是潦草地讀過幾遍,現在回想起來有些愧對鄧子龍熬夜寫下近萬言。
他極力回憶着說道:“先生還說了,責善,方爲朋友之道,你盡心勸告,卻未能緻其婉曲,先暴白其惡,痛毀極诋,使之無地自容,彼将發其愧恥憤恨之心,即使想改過也不可能了。”
“坦直不至于冒犯,委婉不至于隐晦,你又是怎麽做的呢?”
鄒元标瞪大眼睛看着陳沐有些發怔:這,這還有個,有個同學?
“我不和你讨論學術的東西,我已經知道上天把你送到陳某手裏是幹嘛用的了,現在就看你們四個,知不知道自己去北亞墨利加能做什麽。”
“我?”
鄒元标愣了愣,急切問道:“我去做什麽,不是講學?”
陳沐勾起嘴角笑了,講學?
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