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年幼不懂事的皇帝在氣頭上想殺這幾個人,都要采取廷杖的手段,要麽就是聽信了陳沐的讒言,哪兒遭罪把他們派到哪兒去。
張居正就一句話,不能讓鄒元标活着回來。
他這是把自己當成誰了?
張居正把自己擺在什麽位置不重要,可他把陳沐當成什麽,一個殺手?
陳沐是殺過數不清的人沒錯,但軍法歸軍法、戰争歸戰争,他的身份是在海外有足夠自主權力的将帥,如果國家利益大到需要策劃一場戰争他自然會去策劃,死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但這算什麽?
領導國家靠的是皇帝的任命與朝廷的推舉選拔,做事靠的卻是強大到影響國家的私人影響力,也就是俗稱的權術能力。
陳沐開始明白,一直受張居正提拔重用的張翰爲什麽會在張居正授意的許多事情上既不反對、也不同意、更不執行了。
他今天遵命把鄒元标殺了,明天哪個官吏惹了他,如果他的權術影響力足夠,是不是也能繞過朝廷法度,派人提着南洋造炸藥筒把别人府邸炸個底朝天?
這是黑幫行徑,不該出現在實際的帝國元首身上。
北洋軍府衙門正廳。
夜裏早就熄了燈,随大帥回還衙門,廳裏鑲嵌入頂梁柱的陶芯鐵架煤油燈被點燃,将正廳照得亮堂。
廳中趙士桢與五君子一同坐于客座,趙士桢動作不急不躁地向廳中那具仿制古董形制的伏虎博山爐置入香丸,以圖靜心提神。
幾人打着哈欠,閑不住的鄒元标看着梁柱上煤油燈燃燒冒出幹淨的煙啧啧稱奇,如同十萬個爲什麽般向趙士桢問東問西。
倒是見多識廣的沈思孝全然無絲毫好奇,一副習以爲常的語調說着還不忘大加點評,道:“早跟幾位說了,陳帥有天縱之才,他待過的地方出現什麽都不奇怪——不過這燈啊,還是要廣州匠來做,那才是鬼斧神工,這個做的太粗糙了!”
趙士桢眯起眼聽着沈思孝誇耀自己幕主的本事,餘光瞧着幾人神情,鄒元标是純粹的好奇,這個人既能接受最好的待遇,想明白之後也不怕最壞的事情,單單心性就是個人才;沈思孝與艾穆這會兒人到北洋,看上去開朗不少,想必已打開心結,想通了。
吳中行是沒有任何心結的,他彈劾老師的奏疏一傳上去,自己便帶着副本去見過張居正,有愧歸有愧、遭恨歸遭恨,到底狀告得堂堂正正。
廣州匠手工能力冠絕天下,錫器鐵器陶器,樣樣精通,号稱冠絕天下。
用陳沐的話說,是世界第一。
“在下與番人打過交道,殷公任兩廣時爲籌集軍費還欲在廣州行互市,不過上至知府下到縣令都不從,番夷必須照陳帥管轄濠鏡的方式來管理,少一分無利、多一分跋扈。”沈思孝擡手拍着座椅扶手笑了,很有顧盼自雄的感覺,道:“他們千方百計想學鑄鐵、織絲、造船、架橋,還有耕種器具。”
“鑄鐵是爲造炮、織絲是爲求财、耕種是因爲他們隻能用簸箕揚谷,單單沈某仕番禺時便抓住多例想要走私揚谷扇車的番賊。”
外洋人不會鑄大件兒,這事趙士桢早就知道,南洋有一套完善的法令管理走私,因而他并不在意,隻是笑着問道:“他們還想學造船?”
沈思孝颔首,道:“不是南洋的戰艦,濠鏡留居的外洋軍卒都不能回鄉,何況我們的新戰艦學了他們,構造異同一目了然,他們想學的是福船,造價低廉堅固耐用,到那邊都是商賈,想學這個。”
鄒元标不懂這些,聽着倆人越聊越來勁就直犯困,撐着下巴打個哈欠抱怨道:“陳帥去洗澡還沒好啊?船行晝夜也不說,三更半夜……陳帥來了,陳?”
原本百無聊賴的鄒元标在聽到後堂屏風傳來軍靴踏在地闆上響聲時露出狂喜,緊跟着便看到陳沐穿赤色馬褲上着白色中衣走出,随後面上喜意便迅速凝固。
剛泡完澡完的陳沐未戴發巾,擦拭過的短發依然濕漉,不過這與東洋大帥身後亦步亦趨的黑護衛都無半點關聯,鄒元标的眼睛盯着陳沐的手。
陳沐的手上提着解下的皮制寬腰帶,腰帶上連着劍套與铳套,劍套裏有講武堂軍官佩短劍,铳套裏自然也有陳沐的随身佩铳,而且是兩杆。
哐當!
腰帶被丢在桌案,被陳沐手掌按着,杜松面無表情的立在主座右側。
在陳沐泡澡時,收到消息的杜松連夜起來趕到衙門,向陳沐彙報了南洋随船而來的急信,幸好高拱收到書信時就在南洋衛港,否則這封信至少還要等一個半月才能送到北洋。
信上高拱向陳沐表達了自鄧子龍一事發生後南洋諸藩國的反應,并沒有鄧子龍想象中那麽激烈的反抗,被劃至雲南軍的是相對群龍無首的呂宋兵,呂宋王如今在北京住得爽着呢,國事都完全交給南洋軍府處理,哪兒還顧得上那點兵。
蘇萊曼就一個意思,皇帝指哪兒呂宋軍就打哪兒,皇帝愛把他們放哪兒就放哪兒。
人家本身就是個部落酋長,首次進京朝貢便受到隆慶皇帝的禮遇,并見識了北京城的花花世界——他的宅邸被安排到永樂年修建設施完備的内城,除了交通其他一切設施都當得天下第一,因此等到萬曆登基的第二年便火急火燎地擱下國家不管再次進京朝貢。
然後張居正說了一下小皇帝的建議,真這麽喜歡北京幹脆别走了,國王享朱氏郡王、世子享鎮國将軍待遇,一年共給祿米三千石、銀三千兩,錦十五匹、紵絲七十匹,紗、羅三十匹,絹、冬夏布各百五十匹,綿七百五十兩,鹽七十引,茶四百斤,馬料草十五匹,世子入國子監學習五年,将來想回國可直接回去繼承王位。
工部還專門給他做了副孔明車,也就是輪椅,方便呂宋王行走。
這還需要考慮嗎?
呂宋之所以還在,靠的是明軍,現在不但有明軍,還有明知府、知縣,政通人和百廢正興,還考慮什麽?
人家現在叫朱萊曼。
因此高拱還是向北洋調兵調船,隻不過他确實不太願意再調宗藩軍,依照陳沐的要求,調來三位艦隊長官,信上說他們在得到消息後便準備啓程,分别是邵廷達、石岐以及林滿爵,不過前兩個僅各帶不足百人的部下,沒有帶兵。
達到陳沐要求水兵員額的是林滿爵,他将帶遊擊将軍林曉等舊部一千二百,駕船北上,他們會作爲東洋遠征的海軍艦長。
陳沐手按桌上皮帶,目光掃視五人,最終停留在趙用賢的臉上,道:“趙汝師,陳某聽常吉說,你不想活了,說說爲何不想活了,說完陳某給你講講道理,看能不能将你勸得熱愛生活,要是不行,上吊跳海都太辛苦……”
陳沐擡手點了點桌上手铳中裝飾雕文的手铳木柄,道:“它也叫道理,陳某指哪打哪的射術最精,送你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