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出陳沐話裏話外的意思,明白自己身後這幫翰林并非人人都單純地想救吳中行等人。
何況有陳沐呆在張居正這,他許多話說不出口,偏偏又沒有辦法把陳沐趕走,再強留下去也無濟于事。
不過倒是還有一點好處,雖然陳沐話裏話外聽起來含槍帶刺,但聽起來也反對吳中行等人的廷杖,隻要沒有廷杖,若隻是罰些俸祿或罷免官職,王錫爵就并不在乎了。
廷杖,是可以把人打死的。
何況皇帝這次的意思是要在宮外的街上打廷杖,扒掉褲子挨一頓棍子。
高拱被殷士詹在臉上打了一拳,殷士詹便覺得不能再在官場待下去,若是被扒掉褲子鬧市被揍一通,這比殺人還可怕。
有些人想救人是因爲道義,有些人想救人則是因爲兔死狐悲。
萬曆皇帝還沒打過朝臣廷杖,上一個要挨揍的劉台是因爲張居正的求情而免于懲罰,一旦皇帝開了這個頭,誰知道下一個挨揍的是誰,誰又知道會不會是自己呢?
“徐爵,找過你了?”
坐下來,陳沐沒想到張居正最先說的,會是這句話,他點點頭道:“找過,讓我給他辦件事,我也不知是什麽事,到現在還沒說。”
張居正緩緩颔首,接着又跳躍性地問道:“陳帥以爲,此事仆當如何?”
“給他們升官吧,都是些年輕氣盛的小翰林,廷杖他們不怕,還能得名氣,閣老現在放了他們就是寬宏大量,升官更是皇帝聖明。”陳沐說着轉頭看了張居正一眼,突然覺得挺沒意思,道:“我知道說了閣老也未必會聽。”
“望峽州、水湖峰、麻家港,從知府缺到縣令,要都齊了還能派去個總督,整個翰林院搬到亞墨利加都不嫌人多——這幫人都是人才,打殘打死可惜了。”
陳沐這話說的一點都不違心,就比方說這狀元郎,有明以來,姓沈的是第六十七名狀元,是真正千萬裏挑一,或許爲人是死闆教條了些,但論學識、才幹,智力乃至記憶力,他都不會比任何人差。
“這是害人性命。”張居正沒看陳沐,口中默默地沉吟兩遍:“廷杖啊,廷杖。”
說罷,他這才轉過頭望着陳沐,突然無端地感慨道:”如靖海伯這般,不問朝中事隻領外洋事,倒比國中大臣自在許多。“
靈堂的香燭微微閃爍,陳沐看不出張居正在想什麽,隻是附和地寬慰道:”國中事情繁雜牽連甚廣,閣老當國的辛苦,我們都是知道的。“
雖然聽這話,好像是張居正有些累了,不過陳沐覺得他挺樂在其中的。
長久以來雖談不上共事,但陳沐對張居正還是有所了解,在諸多政治鬥争中他遊刃有餘,一方面固然是才能使然,但另一方面也是其深谙政治鬥争中的借勢手段。
不論被他攆出去的高拱還是這一次奪情風波,張居正看起來都有些被動,好像沒做什麽事情,卻因将所有人都算計在其中,隻需四兩撥千斤,便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上一次是李太後與馮保,這一次不但有李太後與馮保,連小萬曆會做什麽他也知道。
就像心中有一股笃定,他堅信萬曆皇帝會爲他出這口氣。
“聖上年少,性情稍有任性,心中自有堅忍,此爲好事,亦是壞事,将來如無人妥善引導,便會跋扈——靖海伯,仆,真要接受聖上的奪情?”
陳沐第一反應是不自覺地笑了,不過下一刻笑容又僵在臉上緩緩隐去。
奪情,還真未必是張居正的個人想法,但也絕對不是萬曆皇帝的個人意志。
因爲此時此刻的萬曆皇帝,并不是一個擁有個人意志的皇帝,他是至高無上的紫禁城的化身。
是後宮的李太後,是東廠的馮保,自然也是皇帝,是整座紫禁城希望張居正奪情,至于萬曆皇帝怎麽想,其實并不重要。
其實說實話,陳沐在認真思考之後之所以隐去笑意,是因爲他覺得皇帝此時若是擁有獨立意志的君主,很有可能奪情隻是曆代君主随口一說的收買人心手段。
正值貪玩年歲的皇帝指不定多希望閣老好好歸鄉守孝幾年,能讓他自由自在地玩耍呢。
“奪情,藩王外封正處關鍵之時,閣老對國中積弊的改革也初見成效,此時此刻,奪情對陳某有好處。”陳沐對張居正從來不會露出傲氣,他隻是輕輕笑着拱手道:“大多數時候,陳某的利益,與大明朝的利益一緻。”
“守着老太爺,陳某不敢說半句假話,閣老奪情于朝廷是有好處的。”
沒有人比張居正更合适,别人在此時當國,都會讨好張居正反對派,以此來安定人心,如此一來數年改革毀于一旦,更會讓朝廷再度回到從前的老樣子上。
當然,除了在南洋的高拱,隻不過誰都不會敢把高拱請回内閣,那位的政治主張和張居正差不多,甚至沒準起初他倆的政治主張就是完全一樣的,約束君權重新設立宰相制度。
但高拱的倒台吧張居正吓到,隻能以旁門左道的權術來取得後宮支持。
事實上張居正諸多改革的做法中都能看到隆慶新政的影子,而隆慶新政,高拱是主要策劃人。
張居正奪情帶來的風波已經夠大,若是讓高拱回來,會造成更嚴重的結果。
“那靖海伯覺得,奪情對仆有好處麽?”
張居正似笑非笑地問出一句他心中已有答案的話,若有所指道:“誰都能放下權力,隻要不爲人所害,可惜此時仆無從選擇。師生反目、故友決裂,這還是并未奪情,倘若真依皇帝的意思奪情——今後天下可還有仆立足之地?”
他很清楚,奪情,自己後半輩子就毀了。
“還望閣老能暫時咽下一口氣,勸導皇帝不要太過爲難這些進谏的人,雖然他們說的是死闆教條的廢話,一旦這廷杖打下去,日後清談邀名之風大盛,隻要他們今後受到重用,随時都會演變爲黨争。”
“朝廷此時懲罰他們,看起來閣老赢了,其實朝廷輸了;不如讓他們看起來赢了,放到海外做主官,時間會告訴所有人,沒人能因爲說幾句空話大話,站在道德高地就能升官發财。”
“海外能升官發财,但必須以血與汗來換取,不論自己的,還是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