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擊的第四日夜裏,聖卡特琳娜号上的導航員報告離馬林迪港口還有一天一夜的路程,加澳下令熄滅船上燈火、降下船帆,靜靜停泊在海面上,像一頭籠罩在陰影中的巨獸,等待着它的獵物上鈎。
甲闆上葡萄牙水手林立,炮手攥着火石立在十六門釘在船舷的回旋炮後,裝備重炮的下層甲闆上也将炮口伸出炮窗,更多水兵從船艙裏穿上他們最好的铠甲,持各式兵器瞪大眼睛望向黑暗而平靜的海面。
黑暗與海水,是兩個與生俱來就能向人類帶來恐懼的東西。
但他們心中沒有恐懼,此時此刻,他們是恐懼的化身。
頂着覆蓋天鵝絨帶檐輕盔的船長加澳緩緩走過甲闆,低聲爲他的部下打氣,在他身後跟随着一列持未引燃火把的水手,他吩咐道:“戰鬥開始,你們引燃船上所有火把。”
比旁人更多的知識讓他爲知識所累,在摩加迪沙,如果不是擔憂明國海盜之後那些‘緊緊跟随的明軍’,若在第一時間率敗退的麗娜号殺向明船,也許這場長達四天四夜令人身心俱疲的追逐早就結束了。
他一直等到四天後,才終于在放緩航速漫長的追逐中發現遠遠吊在他們身後的一直都隻有一艘明船,一艘火力、兵員不是那麽雄厚的明船。
天知道是什麽給了明人這麽大的膽子,一艘船追擊聖卡特琳娜号四天四夜?
又是什麽讓明人産生自己能夠戰勝他們的錯覺呢?
其實在海洋的另一端,破浪航行的百戶号上海盜們也是抱有巨大懷疑的,他們不止一次向首領表達,一旦開戰他們可能無法取勝,可每當首領問起:無法取勝又能怎麽辦呢?
他們還是會選擇繼續追擊下去。
這并非出于争強好勝的内心,也與勝負無關,隻關乎他們職業操守的尊嚴。
打起來他們當中一些人很大可能會死,也很大可能最終不能取勝,但當他們見到一條大魚,絕不能放任自己調頭離開,必須試一試。
沒準……援軍就到了呢?
楊策的招募當地土人的計劃異常成功,雖然一開始停船靠岸被當地黑膚拳發的百姓用長弓短矛當作販奴船攻擊,但後來真的在漁村裏找到一名曾去過麻林地經商的商人,商人名叫阿裏,會說一些葡語,看在白銀的面子上很樂意登船爲他招募人手。
“我不會加入你們的戰鬥,戰鬥開始前要把我放到岸邊,在路上招募一個壯男要給我這麽大一塊布。”阿裏長相上有明顯阿拉伯血統,但膚色像北方阿拉伯人又塗了一層黑,輕輕搖手帶着輕微的市儈跟亞洲海盜談起買賣也不能免俗,微微瞪大眼睛透出金錢的味道,道:“你們的戰利品,我可以幫你們就地賣掉。”
楊策靠在桅杆上吹着晚風,看着火把下阿裏用手比劃出大約一尺的遠行,提起腳下的印度棉布用刀比劃出一尺見方,接着道:“這是一尺,你幫我募了五十八個人,其中有十七個自帶兵器,我給你七十尺布。”
“不,五十八尺。”阿裏看上去并不是第一次和海盜合作,望向楊策與孫六等人的目光一直帶着審慎,一口咬定道:“我隻要我該要的,你們會把我放到岸上,對吧?”
這個回答令楊策與孫六相視而笑,就連一直忙着恐吓阿裏的孫六都不忍心再去恐吓,隻是對楊策道:“他不能下船,隻有他和你會說葡語,沒了他你跟那些人說不上話,他們看上去倒像是吃這碗飯的好手,就是不知道動起手來怎麽樣。”
經過阿裏短暫的招募,他們靠岸四次募來五十八個水手,有的本身就是不安分的海盜對近海生活極爲熟悉,有的則是聽說楊策出錢募人跟葡萄牙人打一場就跟着上了船,讓此時的百戶号接近滿員,這些人體形普遍高瘦,上船上都隻是在腰上圍一圈麻布,少有幾個穿衣服登船的看上去像是異類。
不過現在就好些了,楊策繳獲葡萄牙人的衣服被發給他們,各個套上衣衫再挑揀衣甲船上,拿着長弓短矛短刀,倒像那麽回事。
最大的缺憾就是這麽多人硬是沒有一個會使用火器的,讓人失望。
“一時半會你不能下船,但我會保你活着……”
就在這時,望樓上的端着楊策那副林鳳給的劣質神目鏡的瞭望手快速攀下,到孫六身邊小聲耳語幾句,緊跟着孫六便将消息告訴楊策,打斷他繼續要說的話,就見他詫異地皺起眉頭,一把将阿裏推進船艙,跟着孫六快速攀上望樓。
年輕的瞭望手指着遠處大概方位,孫六端着神目鏡遞給楊策,道:“他們的船火熄了,停在那不知是什麽意思,看着怪慎人的。”
不仔細看确實不容易發現,間隔有近十裏距離,楊策在海面上仔細搜尋了兩圈才發現那艘擁有巨大船體的葡船如今熄滅所有燈火,連船帆都降下,隻剩下陰影中的巨大輪廓靜靜停泊在海面上。
神目鏡中,聖卡特琳娜就像一頭大象蹲在草原上用鼻子遮住眼睛,嘴角洋溢着隻有自己知道的笑容,還以爲别人看不見它。
把楊策都看笑了。
“怎麽辦,它好像在等咱們。”
孫六倒沒察覺楊策臉上的笑意,桅杆上的風很大,吹得他眯起眼,道:“看上去那艘船想讓我們從側面過去,用火炮先轟我們一陣。”
“還能怎麽辦,感激陳帥吧,要不是這個東西,發現他們也來不及了。”楊策把粗制濫造的神目鏡插回腰間,拍拍孫六道:“我們從左側過去,臨近轉舵用左舷炮轟他一陣,調頭就走,他升帆要一會,打不到我們。”
這能給他們創造優勢,可惜船上沒有重炮。
“全速前進,讓我們仔細看看這艘大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