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前朝《授時曆》用得不錯,但其誤差多年積攢,用上百年,便要重新測量訂正差池,定名《大統曆》,故節氣可知,倉禀可足。《詩》有雲,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那個時候的人就知道這個道理,何況現在呢?”
小皇帝更加疑惑了,問道:“那靖海伯是不支持祖宗之法的說法咯?”
“并非如此,臣認爲大明開海是對的,每年爲國朝增益數百萬兩,既然是對的,誰要是在朝堂上用祖宗之法定不征之國來寄望禁海,臣一樣會拿出先帝诏書的祖宗之法來予以還擊,因爲大海,在臣眼中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所在。”
“太祖皇帝制《大诰》,其中懲治貪官要以剝皮實草之刑,後來太祖皇帝也沒用過,但貪錢百貫淩遲、貪贓害民枭首這樣的案例數不勝數,将那些喊着祖宗之法的官吏徹查一番,他們敢嗎?”
小皇帝笑出聲,問道:“靖海伯敢麽?”
陳沐笑了笑,氣矮三分,道:“臣送過禮物,也受過禮物,不過貪朝廷銀兩?臣敢讓人查,南洋軍府一應收支皆有去處,盡數用在軍備與國中,對臣來說,需要銀兩賺就是了,比貪贓、剝削,來得容易。”
“朕不是查你帳的,朕已經到能算清賬的年紀啦。”
小皇帝顯然心情不錯,拍拍手舒舒服服地圍着陳沐溜達小半圈,擡起左手兩個指頭,右手闆着道:“海外運銀,原本是沒有的,你出海,有了,就算當中多有損耗,朕還是賺了!”
看得出來,小萬曆對财務很感興趣,尤其算賬……可能也就隆慶與萬曆這段明朝财政特殊時期,才會讓富有四海的皇帝對财務感興趣。
“不過既然你敢說出來,那朕就赦免你啦。”說着,小皇帝又不知想到什麽,居然帶着些恨意擠起眼來,道:“你可以貪财,也可以教朕道理,但目的是什麽,就要跟朕說什麽,别像那些人一樣,即使是好意,心裏想着借日食發揮規勸朕,卻說日食是昏君之相。”
“朕乃天子,便是尚且幼稚,也不能被人當傻子,你就是貪了再多銀錢,朕知你有才能一心報國,倘朕問起,你據實相告,都可赦免。切莫欺瞞,臣不欺君,君不欺臣,朕最惡欺瞞!”
陳沐能說什麽,他覺得小皇帝對朝臣的經濟狀況還是有個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他拱拱手道:“臣多謝陛下。”
“好啦,事情都是你們做,聽老師說工科道員已經去天津修造北洋衙門,靖海伯也要過去督造,到時候就要再出海。老師常說臣爲君分憂,明君也要爲臣分憂,可朕沒什麽好做的。”
“靖海伯懂那麽多事,懂不懂如何治國,朕又該如何甄别朝臣他們的那個……”小萬曆皺着眉頭苦思冥想,最終蹦出四個字來:“核心利益!”
核心利益這個詞不易被皇帝理解,主要在于這個詞古籍裏确實沒出現過,不過好在這個時代已經開始把玩核桃,相對還容易一些,這才被小萬曆記下。
“在下會很多,但不會治國,如今名相在閣,朝中諸臣在治國經略上都比在下強得多。”
“一點兒都沒有?”小萬曆刨根問底,“朕想聽你說不一樣的,比聖賢書更細。”
這一刻陳沐想仰天長笑……他懂個屁治國呀!他和那些專精治政的官員之間的區别,不亞于獸醫與醫生。
不過爲了自己今後考慮,陳沐沒有再拒絕萬曆的求知,道:“治國臣沒什麽好教授陛下的,陛下想做一個怎樣的皇帝呢?”
想成爲怎樣的皇帝?
這世上從來沒人這樣問過他,馮大伴隻知道說他要做個明君,這與母親李太後的意見基本一緻,而老師則一直在教他如何做個明君……但是從來沒人問過萬曆,他想做個什麽樣的皇帝。
盡管這樣給萬曆選擇權的問題讓他覺得自己在這個瞬間成長了,但事實上也隻在這一個瞬間,他攤開小手道:“沒人教朕如何做個庸主,朕隻能做明君,靖海伯也說過,朕與大明正逢此代,自然要做讓九州共貫六合同風的明君,做大明的中興之主!”
陳沐點頭示意皇帝他知道了,他停下腳步,皇帝也停下腳步,其後跟随的宦官與錦衣驚訝于他的大膽,但沒人會多說什麽,在衆多與皇帝單獨閑談的朝臣中,他們隻見過張居正會在與皇帝同行中停下腳步。
陳沐對此并無意識,一大一小止步在乾清宮前廣闊露台,他說道:“陛下生逢此代,哪怕什麽都不做,隻要朝廷維持正常運轉,大明近十年都将是國力鼎盛之時,張閣老才學爲世間少有,更是大明首屈一指的名相,隻要聽從他的教導,明君不難。”
“但要想九州共貫、六合同風,做大明承上啓下的中興之主,這很難。”陳沐擡擡手又指指頭腦,最後手定在心口,道:“武臣是陛下握铳的手,文臣是陛下治理天下的手,僅有這兩樣就能治國,但天下的本身,陛下不能忽視。”
“天下的本身,武臣與文臣?”
“不,握铳的手是武臣,但铳不是;治理天下的手是文臣,但天下不是。”
“臣練兵出身,對維持士卒的戰力用過許多手段,爲他們準備最好的餐食、盡可能提高戰功賞賜、施行最嚴厲的軍法,都有收效,但若說對旗軍起到最大作用的,還是兩樣——效忠皇室爲家國而戰、以及官兵一體官民一體的制度,這兩樣,都是榮譽。”
小萬曆眯着眼睛,說不上是疑惑還是頓悟,喃喃道:“官兵一體、軍民一體?”
“官兵同吃同住,不是近百年來說的一個時間吃,而是臣吃什麽、将校便吃什麽、旗軍便也吃什麽,或者反過來說,因爲旗軍吃這些,所以陳某吃的也是這些,沒有特例;軍民一體,則是在駐營地方不得幹擾百姓之外,百姓需要軍隊便有義務去幫忙别管是治病救人還是渡厄解困,而非過去借老鄉腦袋去領個軍功。”
“這天下的本身是百姓,官是百姓、商是百姓、匠是百姓、軍是百姓、民更是百姓,陛下所需做的,臣以爲便是體恤民情了。”陳沐說着拱手抱拳道:“至于國中那些天下皆知的積弊,還請陛下給臣一些時間,一定能在海外想出解決國中積弊的辦法!”